第十五記:和你一起呼吸的32個日日夜夜
(潘文/口述,張瑞坤、王劉金整理。)傍晚時分,黃昏微妙的暗紫色漸漸從天際漫來,流入西天輝煌的落霞中。那是一個柔和而軟化了的黃昏,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仍然蓋不住路邊野花散發出來的芬芳。我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離開時的場景一幕幕在我腦海中浮現,防護眼罩下的雙眼早已浸濕。母親站在家門口小聲說到:“回來了,準備吃飯吧”。
歸家
我叫潘文,是雲南省森林消防總隊昆明支隊五華區中隊的一員,2020年1月5日,我休假了,地點是湖北京山。
回家的行李不算很沉,背著去年母親買給自己的雙肩包,裏麵塞滿了衣物和生活用品。昆明的高鐵站因春運變得人潮擁擠,瞟了一眼熒屏顯示的列車序號,“該出發了!”我想著,“生活本該如此這般,一切如舊”。
快半年多沒有回家,出站時我刻意挺了挺腰杆,走起路來也夾雜著齊步的動作要領,至少覺得現在的自己還算是威風凜凜。個頭稍大的我被遠處的父親早早就發現了,他衝我招了招手,“嘿!小子現在挺壯實,走,你媽在家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菜,我可沾你的福了。”說著話還不忘把我手中的行李接了過去,我們徑直的走著,倒是讓我想起送我入伍時的場景。
車子緩慢的行駛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中,晚冬的風不是特別刺骨,但絲絲涼意也能順著皮膚帶來新春的問候,我把車窗關了,“爸,過兩天我們一起去超市逛逛,買點年貨。”
“好,你是幾號到假?”
“大年初三回單位,這次能在家20多天呢!”
一頓豐盛的晚餐和家人的團聚帶來了內心的歡愉和久違的滿足。家,依舊溫暖。
疫情在沉默,在壓抑,在積蓄,最終爆發了。時間定格到1月18號,這是我回到家後的第13天,置頂的單位微信群中,中隊長指導員每天轉發著疫情的最新動態和防疫措施,當我想著自己是否還能如期歸隊時,一通電話徹底讓我坐立不安。
“潘文,你現在是在湖北嗎?”
“這一段時間去過武漢嗎?身邊有從武漢回來的親戚朋友嗎?”
“隊長,沒去過武漢,也沒有過接觸,從回來一直在家呆著。”
“是這樣,因為現在武漢疫情嚴重,你家又在湖北境內,組織在經過會議研究和決策後,決定讓你居家隔離,暫不能歸隊。”
通話結束後,我沉思了許久,疫情發展的嚴重態勢已超乎想象,我居家隔離又能做什麽呢?安靜的休息或是件美差。
並不是這座城市不識煙火,而是名為****的傳染性病毒肆虐人間。以湖北武漢為中心開始爆發式擴散,隨著時間的推移,武漢關閉通道,隨著關閉而開啟的,不是一場寫在劇本裏的科幻劇情,而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全民戰爭。全國沒有一個省份能夠幸免,身在雲南的戰友們正全麵做好疫情防控工作,白衣天使們自告奮勇上“疫線”,在浩瀚的華夏大地上,白衣成為了一種力量,一種信仰,無數中華好兒女為疫情鬥爭在奉獻自己的力量,而我呢?自嘲這難道就是“躺著都是一種奉獻。”看著衣櫃中的“火焰藍”安靜的置在一角,似乎少了點以前的光鮮亮麗。內心很強烈的願望告訴自己,我也想做點什麽。
“不出城,不出門,不給政府添麻煩”、“聚餐就是送命,訪客就是害人”類似的口號,窗外每天都能聽到廣播裏在吆喝,在質問,在號召。於寂靜的城市中,我總是願意,將心緒放逐到午後的時光,然而一個電話打破了這份持續的寧靜。
“潘文,我是總隊隊務處幹事崔健,現總隊接到應急管理部命令,所有留鄂的指戰員按照要求需全部前往武漢進行支援,你這邊有沒有什麽實際困難?”
“領導,個人沒有任何困難,但我們如何到達武漢,是自己去嗎還是……”
“過兩天駐地消防支隊會派車過來接你,你提前做好準備,我給你留一下他們負責人的電話。”
“嘟、嘟、嘟”電話掛斷後,我佇立在原地,內心久久不能平息。
“小文,準備吃飯了”。客廳傳來母親的呼喚。
從臥室到飯桌的距離不過數十步,而我卻走了很長時間。“媽,有個事和你們說一下,我接到單位命令,過兩天要奔赴武漢支援。”我假裝隨意的說出口,試圖營造輕鬆的氛圍,餘光不經意間瞟向正在夾菜的母親,她整個人就僵在那,本應該落在米飯堆上的白菜遲遲沒有動靜,父親也隨之楞了一下,但眼神中似乎早有意料一般。
*******,*******。雖然自己早有覺悟,但父母或許沒有來得及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嗯,那就去吧!吃完飯我給你收拾收拾行李,記得走的時候把你愛吃的辣醬帶上。”率先開口的竟然是母親,父親隨即詳細詢問了一下支援的相關事宜。
3月6日下午,父母與我在家門口等待著接送的車輛,內心的焦慮讓我手足無措,此行的未知和恐懼在此刻彰顯無疑,我聽不見父母口罩下的呢喃,我看不見路人凝視我的表情,我甚至無法言語。這一刻,我竟然害怕了。
遠看一輛白色牌照的車輛從街角駛來,母親看了看我,眼神中透露著無限的愛和希望,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給了我無比堅定的眼神。“要多注意安全,做好防護措施,照顧好自己,我們在家等你回來”。
車輛已行遠,他們卻依然站在路口癡癡地望,車子的顛簸和母親被風撩起的鬢發提醒著我時間沒有靜止。這一次的目送,不是兒時前往學校望子成龍的目送,不是18歲前往部隊依依不舍的目送,這一次的目送,飽含著他們對國家的大義和對孩子無盡的深情。
投身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
初見。
裝載防疫物資的車輛絡繹不絕,它們也成為了此次行程的路標,路上的標語大多是“武漢加油”“武漢平安”,我偏頭望著這陌生而又令人熟悉的街道,想到不久前經過這條路時的車水馬龍,這樣的對比令人心生無助。
與我同行的是當地消防支隊的一個排長,加上駕駛員總共三人,在路上我們沒有過多的交集和言語,換作往常,同是兄弟單位的戰友,大家在一塊可有說不完的話題。
華夏理工學院,這是我們即將入住的地方,當時的防疫物資已經不算特別緊俏了,引導人員身穿防護服指引我們來到學生宿舍,隻身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中,內心的恐懼時常會跑出來跳動心弦。在我之前,已經有同為森林消防係統的戰友入住,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不到5平米的學生宿舍,相互之間用樣板隔離開來,我到指定地點領取了防疫物資後就回到小屋中入住,從駛入武漢直到現在,我的心一直沒有落下來,打開手機看新聞,全國增加了3000多例,湖北2300,今天又會有多少人命懸一線,又會有多少個家庭搖搖欲墜,形勢仍然不容樂觀。我暗歎了一口氣,心裏想到要保護好自己,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更不能令父母傷心。
直至深夜淩晨,我才緩緩入睡。第二天人員到齊後,我們進行了分班,有班長,有幹部帶隊,有了他們,我心裏也算有了一些底氣。耗時一天的防護培訓讓我們對疫情防控的基本流程和措施有了全麵的了解,培訓的老師有的是地方醫院的領導,有的是執行過任務的誌願者,培訓全程沒有竊竊私語,大家聚精會神的聆聽著每一個細節步驟,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沒有誰會在此時開玩笑。
到武漢的第三天,由於駐防點臨時變動,我們換防到了湖北大學的康複驛站,真正開始了這場“支援之旅”。
五洲。
首批入住湖北大學康複驛站的康複隔離人員於2月29日入站,他們即將進行14天的集中隔離觀察和兩次核酸檢測,經醫護人員認定達到了解除隔離標準,方才準予出站。而我們每天主要擔負的任務就是轉運病人、護送康複病人回家、搬運醫療物資和參與居民社區和公共場所的洗消工作。
3月14日,這是湖大驛站首批170名康複患者出站的日子,由於通知的出站時間是上午9點,我們需要盡早的趕到康複人員接待處,幫助他們搬運行李。
“潘文,這次出院人數較多,雖然康複隔離患者已經隔離兩周,核酸檢測也沒有問題,但在與他們接觸過程中,還是需要注意,避免近距離接觸”。
“好的,五洲班長,你也是,注意安全。”
在等候出站的時間裏,康複人員自發聚集在了一起,他們讓五洲當起了指揮員,唱起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和《送戰友》。雖然彼此戴著口罩,但從每一個人的眼中可以看到深深的喜悅之情,能活著就是幸福的。櫻花灼灼,霓虹閃閃,這一次的揮手告別滿載著感動與希望,隻願山河無恙,歲月無憂,人間皆安。
黃五洲是我們的班長,心思較為縝密,每一次在夜間歸隊後,他都會叮囑大家做好消毒,誰要是消毒不認真,他就毫不吝嗇的送你一大堆批評的話。
“五洲,你別盯著我看了,我嚴格按照洗手步驟來的”。
“不是你洗手的問題,你今天戴口罩時,鼻梁和口罩沒有完全貼合,漏了一個小縫出來,下次你好好順著捋一下。”
“謝謝班長提醒!哎,我說,你這眼神也夠好的啊”。
“畢竟我是班長,要對全班的同誌負責,更何況我們現在的身份很特殊,如果出了任何岔子,就是給組織添麻煩”。他總是這麽嚴肅,與我年紀相差無幾卻略顯老成。
“119突擊隊”,這是組織和人民賦予我們這支臨時組建隊伍的番號。或許很多人看不到防護服下“火焰藍”的身影,甚至是我,也終將遺憾無法清晰的回憶起他們每一個人的模樣,我們麵對麵相見的時間實在太少。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寫在衣服外麵的名字。
希望。
到後來的三月底,四月初,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有些地方甚至開始出現車輛擁堵的現象,放在以往,堵車是一件令人非常煩躁的事情,但現在看見堵車就是意味著即將宣告勝利,說明武漢這座英雄的城市要贏了。
和往常一樣,我受領任務後到指定地點負責幫助康複患者搬運行李出院。從康複患者入住的地方到出口距離有80米,這條路上有笑麵,有淚臉,還有沉默到極致的孤獨。
我小心翼翼的攙扶著一位康複的奶奶,左手幫她拿著行李。她一邊走一邊哭,說家裏人都因為疫情全部去世了,她以後該怎麽活!她的遭遇讓我心裏特別不是滋味,我更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此時此刻,“奶奶節哀順變”這樣的話說出來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奶奶,以後我就是您孫兒,就是你的親人!我是昆明森林消防支隊的消防員,我叫潘文。您放心,以後每次放假,我都會回來看您!”對於一切事物,希望總比絕望好,在絕望時萌生希望,會讓人驅散身邊的霧霾,讓人擺脫沉沉的陰影。我將一張寫著自己信息的紙條用透明膠將兩麵密封以後,放到了她的手中,她緊緊抓著我的手,眼淚滴在了我的手背上。終其一生,我也無法忘記那滴眼淚,溫度至今猶存,從此世上又多了一個令我牽掛的人。
日複一日的轉運、護送、搬運、洗消不是枯燥的,五洲說過:“雖然身著火焰藍已多年,但我卻始終沒有領悟到什麽是真正的‘赴湯蹈火、竭誠為民’。此番‘戰疫’之行,是我之幸。”我亦如此,與我而言這是一次生命的曆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