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神劍出朽木(九)
老人醒的很快,醒來時恰巧魯正禮問出了他也想知道的問題。
“過去多久了。”這是魯正禮問出的第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老人去哪裏了。
第二個問題是老人對他做了什麽。
現在第三個問題,他問過去多久了。
地點,事件,時間,他都問到了。但是他卻忘了,這裏本來還有一個人。
那個早熟的孩子不見了。
綠衣道:“這裏深處地下,看不出日頭,不過前後奴家換了十二次蠟燭,應該已過三個時辰左右。”
魯正禮終於有機會和綠衣好好話,便開口詢問道:“你到底所求何為。”
黑暗中老人卻沒有給綠衣開口的機會,朗聲喊道:“子,過來。”
魯正禮正要啐他一口,這是他從花柳巷弄學會的也是僅有人汙人手段,卻想起綠衣所,老人剛剛為他傳功,多多少少消減了幾分受襲的恨意,便開口道:“不去。”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老人非但不怒,反而匍匐著從暗處爬了過來,早已沒有先前的雷厲風行動如脫兔。
魯正禮聽著鐵鏈撞擊的“哐當”聲,雖不知道為何老人身手前後變化如此之大,隻猜想是傳功的原因,那自己便是這個“果”的“因”。他並不會去想老人所贈是否是自己所需,更不會責怪他人未經自己允許便妄自動他。他隻會想,這位老人,有恩於他。
世間太多人,不願受恩,也不配受恩。
升米恩,鬥米仇,才是人的本性。他們隻會責怪別人給的不夠,從不肯去想自己是否應得。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所幸,魯正禮不是這樣的人。若這個二十多歲愛哭又怯懦的年輕人有什麽優點,能看透人對他的善意,便是尤為可貴的一點。
誰讓這世上,本就是人多,君子少,又如何能怪世人,愛以人心,度那君子腹。
魯正禮終究還是起身向老人走去。
幾步路到老人麵前,便俯身蹲了下去,見老人掙紮著似乎爬不起來,他就跟著老人一起趴下。
老人嘿嘿幹笑兩聲:“寧願趴著,也不肯撫老夫起來?”
魯正禮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兒,笑道:“怎麽也像王卓玉一樣少了一根筋。”
著扶起老人,老人卻道:“卓玉何止少了一根筋,恐怕他渾身上下便隻有一根筋。可正式如此,才合劍道。劍,本來就是剛正一線,心思過多,便練不好劍。”
魯正禮道:“不懂。”
老人道:“你要懂的。你總是要懂的。雖然,我也願你不懂。”
而後便不待魯正禮有所反應,便在他頭上摸了一把,隨後又在他臉上一陣揉搓。
魯正禮掙紮著從老人的大手中脫開,卻聽“哢嚓”一聲,竟是將老人的手掌折斷。
“我……我……你……前前……前輩!”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魯正禮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
反倒是老人爽朗笑道:“倒是和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隨後又歎氣一聲:“老夫已記不清這雙招子已瞎了多少年,此刻卻是頭一遭後悔,想要睜開眼睛,看看光頭的桐,是何模樣。”
魯正禮卻沒捕捉到“光頭”二字,因為“桐”這兩個字,更讓他覺得恍然。
那是他母親的名字。
他常常聽父皇提起。縱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但是每次難得的倫時光,父皇都會跟他念起。
桐,桐,朕的桐。
他也常被人,像極了那溫婉的皇妃。
他仔細打量眼前老人,熟悉之感愈發強烈,終於通過那雙黯淡無光的黑瞳和滿臉滿根錯節的胡須,看清了黑泥汙漬下那張威武麵孔,和夢境裏的記憶重合。
“你!你是王不瑜!”魯正禮脫口而出。他忽然意識到,那個夢裏的場景,夢裏的角度,似乎不是自己的,而是眼前這個人的。
除了和母妃相見時的畫麵,別的時候,都是這個人在看自己。
老人正是十多年前於昭央宮外行刺皇帝不成,被高人鎖骨拘禁的劍仙王不瑜。昔年子一怒,伏屍百萬,劍仙一怒,卻可搬山倒海。
如今,曾經在江湖中寫盡萬千風流的傳奇劍仙,卻是目盲手斷,連坐起來都不容易。
斷送一生憔悴,隻銷幾個黃昏。
他既不理魯正禮對他的呼喊,也不理被折斷的右手,而是顫顫巍巍的從貼胸的內衫裏,拿出一塊玉佩。
這塊玉佩渾濁不堪,質地鄙陋,一看便是低等貨色。花紋卻是精雕細琢,上麵的“桐”字剛勁有力,轉角溝壑均勻順暢,宛若成,再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此玉出自大師手筆。
玉器雖拙,卻經多年溫養,不僅玉身圓潤,隱隱竟散發著光澤。
老人:“拿著。”
見魯正禮不為所動,便硬塞進魯正禮手裏,身體前傾另一隻斷掌手無法撐地,隨後便要栽倒。
魯正禮從醒來便一直迷迷糊糊,仿佛身體不是自己的,腦中也混混沌沌,這一下終於反應過來,不接玉佩先接老人,出手迅如閃電一把扶住老人雙臂要將他抬起。老人感知玉佩要落地,竟然一改疲態,眼疾手快的伸出已被折斷的手掌拍在地上,卻是手背著地手心朝上,接住了玉佩。
回頭怒罵一聲:“混賬!”
魯正禮正要再扶老人起來,老人卻躺在地上不肯動,魯正禮隻好撿起玉佩,鄭重其事的握在手中,老人才心滿意足的翻身繼續躺著。
魯正禮本想喊一聲老人家,畢竟這老人看起來形容枯槁,便他已近百年也不為過。可那夢中意氣風發的風流劍仙,算得年歲今年至多不過知命,若是尋常農夫也算得上老,可在江湖中,這卻剛過壯年,便學綠衣稱呼一聲前輩道:“前輩是家母的故人?”
老人道:“最故的故人。”
魯正禮珍而重之的將玉佩握在手中,那個“桐”字讓他倍感親切,他問道:“這枚玉佩是?”
老人道:“你母親贈與我的。她我名字中有玉,身邊便要帶一塊玉。可是那年我和她都還,沒什麽銀錢。我師傅有一塊好玉,我去偷來便是。她卻是個怯懦的性子,這一點你和她倒是更像幾分。於是便瞞著我偷偷做了三月女紅,才換了這塊玉。”
這段往事,於劍仙皇妃來,本是寒酸窘迫的過往,老人的神情卻顯得無比驕傲。仿佛這塊拙玉,勝過下一切的名望和權力。
於他而言,也確是如此。那年與那人初識時,他便拿出這塊玉佩向那人炫耀。
那人戲言道:“我若拿這個下與你換,你換是不換。”
王不瑜隻是白了他一眼道:“也沒見你吃蒜,怎有這麽大的口氣。別這下你拿不拿得出手,縱然有一你真的當上皇帝,拿著皇位求著我我也不跟你換。”
後來,二人分道揚鑣,一個君臨下,一個劍掃九州。
那人登基那,曾望向蜀山方向,用隻有自己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輕聲道。
“我想和你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