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人鬼殊途道(七)
孩子看向娘親,麻衣女子隻是溫柔回望,看著這個還未長出羽翼,就要獨自飛翔的孩子,即是心疼,又是自豪。
老仵作一旁觀瞧,不作打擾,靜默安然。
過了許久,孩子才問道:“老爺爺也是和家人走散了嗎?”
老仵作道:“老爺爺我沒有家人。”
孩子反駁道:“誰都有家人。”
老仵作道:“曾經有個師傅,我是他從亂葬崗裏撿來的。”
一指前方,又道:“就在這座山後麵,東邊是曆代修羅皇室的皇陵,西邊是亂葬崗。若按我們老馬一脈的堪輿術來,煞氣對衝,是謂不詳。可是修羅帝國秉承修羅氣運,修得就是殺伐霸業,修羅的皇氣,要靠死人供養。”
雖然不知時辰,但看色,已是夜深,老仵作的目光越過眼前的大山,仿佛看見山後的亂葬崗上,鬼影綽綽。
“修羅大道,以戰止戰。修羅皇室,以戰養戰。終究是歪門邪道,氣數耗盡,怪不得失道寡助,神農大軍揭竿而起。”
四歲孩子聽不懂老人的言語,他隻聽明白,老人好像也是個孤兒,一時隻覺得老人和自己一樣孤苦伶仃。他似乎已經忘記老人那張扭曲詭異的怪臉,豪邁的伸手牽著老人:“老爺爺不怕,有我呢,以後我娘就是你娘。”
老人哈哈一笑,卻看孩子坦誠的目光,竟然真的想和自己做兄弟,心中有種詭異的感覺,即是荒唐,又有難以名狀的感動,便拉著孩子稚嫩的手道:“老兒已是這把年紀,就算願意與你做兄弟,你娘親卻如何肯願意做一個糟老頭子的娘。”
完看向布衣女鬼,示意她配合自己,勸下孩子的真胡鬧。後者竟然含笑點頭,意思再明白不過:“做你娘,不嫌棄。”
老人被這一大一逗樂了,轉瞬卻忽然明白這個不過四歲的孩子,如何在這山林之中苦苦煎熬,獨自存活。想必就是這一顆樂觀的赤子之心,才在種種絕望之後,愈加堅韌不拔。
一時間,竟生出收徒的念頭。再看這孩子,生一雙陰陽眼,能見鬼怪,的確有做仵作的分。
可是仵作一行,日日與死人打交道,不僅大多短命,亦或晚年孤苦,病痛纏身,六親殊途,而且被世人摒棄,視作不詳,既不能科舉,又不能與庶民通婚。這樣乖巧堅韌的孩子,就算不做仵作,到任何好人家裏,都會有大出息。念及於此,老人依依不舍的收起收徒之心。
為傳一道,而毀一人前程,這樣的事,或許在群雄割據的名門大派中並不罕見。可偏偏在他們這一脈中,雖無規定,卻無一人願意去做。
仵作老馬一脈,雖然一脈單傳,年代卻可追溯至兩百年前,比百年前欽定下格局的六道劍神魯正禮還要早上一百年。傳至今日已是第六代,從來都是收養那些身患詭疾,亦或相貌可怖的棄嬰作為傳人。
至少,對於仵作一行來,這個孩子,長得太過俊俏。
“老爺爺,”阿濤輕聲將老人從思緒中拉回,稚嫩的嗓音出撩起老人心中波瀾的話,“我可以拜你為師嗎?”
老人不可思議的凝視著少年,片刻才道:“不可。待我將你娘超度,我就送你去好人家。以你的品性,無論習武從軍,還是讀書取士,以後都會有一番作為。你娘泉下有知,也會為你感到驕傲。”
孩子卻搖搖頭:“我不想要娘親驕傲,我隻想做仵作保護娘親。”
老人不解道:“如何保護你娘。”
孩子出乎意料的懂事,並沒有糾纏著不讓老人超度布衣女子,而是:“娘親若是不入地府輪回就要消散,那她總是要下地府的。
“娘親曾經跟我過,地府是另一個世界,人死了就會在地府裏相見。
“爹爹在地府裏等著我們,娘親現在是去找他。
“娘親還,我太了,還不能去地府,去了爹爹會不高興,爹娘都希望我老了以後,有了孫子,有了香火,再去地府,和他們一起等我的子孫。這是傳承和期盼。
“爹娘在地府中,無論我是做將軍,還是做丞相,都沒辦法再保護他們。但是仵作可以。”
老人奇道:“仵作如何可以?仵作也下不了地府。”
孩子狡黠道:“老爺爺仵作可以和死人做朋友,完成死者未了心願。那我可以幫那些怨靈完結心願後,再求他們到地府時,幫襯爹娘。娘常,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他們在地府中多一些朋友,要是有鬼欺負他們,就多一些鬼出來為他們求情。”
老人詫異道:“你想和鬼做交易?”
孩子認真搖頭道:“不是交易,是交情。一個不願意,我還會幫兩個,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幫十個。十個還不願意,我就幫一個百鬼,一千個鬼,千千萬萬個鬼。隻要有一個願意,爹娘在地府就多一個幫手。”
老人喃喃道:“千千萬萬個……那修羅帝國要浮屍遍野……”
孩子擺擺手道:“那就不要那麽多,百八十個就行了。”
老人道:“孝心可佳,但是我們仵作行是賤業,大多孤苦一世不得善終,你的心願,老兒替你完成即可。你還是找個清白人家,好好念書,將來考取功名。若是覺得欠了老兒的情,就在老兒死後,準備一口結實的棺材,好好安葬。不要讓老兒的生後身,在那亂葬崗裏,風吹雨打。”
孩子站起來,果斷的對老人道:“不行。”
這個回答讓老人呆立片刻,麵如死灰,隨即又自嘲道:“是老兒貪心了。”
孩子卻道:“棺材不僅要結實,還要華美。葬禮不僅要體麵,還要風光。這不是我欠你的恩情,而是身為徒弟應盡的孝道。”
完扭頭對布衣女子道:“對吧,娘?”
女子含笑點頭,既是認可,又是欣慰。
老人死灰複燃,道:“你不欠我什麽恩情。”
孩子道:“欠的。”
老人道:“何時欠了。”
孩子揮了揮手上僅剩的樹杈道:“這條魚。”
然後又忽然低聲哽咽道:“和超度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