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十步殺一人(一)
清輝冷月下,油燈晃動,馬豐濤坐在院中台沿上,手捧《馬氏洗冤錄》,雙眸卻望向浩瀚星海,心不在焉。
許久之後,心頭那種不詳之感仍舊無法釋懷,回屋披起外衫,向北鎮安令走去。
一路行來,街上行人寥寥,隻有秋風跟隨。這樣的氣,仿佛回到十年前與老人初見的情形。心中不安越發濃烈。
就在走出通義坊,即將進入太平坊時,忽然一陣心悸,抬頭望去,竟見師父在兩座商鋪之間的陰暗窄巷裏看著自己,麵色慈祥,帶著笑意。
馬豐濤喊了一聲“師父”,快步迎上去,卻見老人如同清晨薄霧,漸漸淡化消散。
“師父!”淒厲一聲嘶嚎,在這寂靜深夜,如同山鬼厲嘯,引得周遭府邸傳出嬰孩啼哭和坊民謾罵。
馬豐濤孤身立在大街中央,慢慢蹲下,一如當年第一次麵對娘親的魂魄時,雙手抱膝,將頭深深埋了進去,不住顫抖。
另一方麵,南宮與修顏涾趕回北鎮安令時,已經戊時三刻。
二人途徑朱雀門,修顏涾有心回望,老太監陳知規竟然又捧著寶函立於此地,隻是並未看向疾馳而過的兩人,及後方跟隨的長安衛,而是遙望長安以東。
那是修羅皇陵所在。
一閃即逝的交錯,他並沒有聽見,老太監皺眉低語:“蟄伏煞氣很不安穩呐……老馬啊,若是皇氣被煞氣侵染,化作鬼王,你那個徒弟,能應對嗎……”
此刻北鎮安令內,南宮見修顏涾沉默不語,脊梁起伏,顯然是在竭力克製自己的怒意。
他第一次見修顏涾生氣,心中並未覺得有趣。
死者是一位老人,據是北鎮安令內的仵作,大周建國時就已經在這兒,他卻從未見過。
老仵作死時臉上仍舊蒙著一張麻布,南宮伸手要去探個究竟,修顏涾卻攔下他的手道:“他不喜歡。”
南宮也不問不喜歡什麽,隻是依言退後,不再打擾。
卻見修顏涾似乎忍了又忍,最後抬起頭時,雙眼布滿血絲,仇恨仿佛要從眸子中噴出火焰。
南宮袖中棋子滑落指尖,輕輕落子,一道無形牆壁從他身前出現,又飛向修顏涾,將後者與老人的屍體分開。
“製怒。”南宮在修顏涾身後輕聲道。
修顏涾猛然轉身,並不去看南宮,舉步走出安息所,也不招呼南宮,上馬即走,不知去向。
這邊修顏涾剛走,就見一名少年跌跌撞撞闖入安息所,一眼瞧見躺在木板上的老人,默默走到他身前,俯身跪下。
南宮見人去後,複又人來,都視自己為無物,也無不快,隻是安靜的站在名為馬豐濤的少年身後,不去打擾他。
腦中回顧這兩日發生的事,現已死六人,按照先後順序分別是一名讀書公子,兩名長安衛,一名平民百姓,一名屠夫,一名仵作。那名白衣女子,應當就是晉納刺客,假死潛入鎮安令。
第一夜的三位死者死於同一位置,此為震三;東北離九位,平民英,是為乙奇,屠夫為煞,便是死門。
如此來,九死一生之局,生門在太平坊。女子起死回生,以掩息術隔絕生氣,在至生門重生。
“既然是生門,為何還要殺人呢?”南宮思及此處,情不自禁出聲,竟連自己都沒注意到。
“師傅是陰差,算不得生人,死於此地,屬於歸陰。”跪在屍體前的少年忽然開口回答道。
南宮有些詫異,這個少年人,似乎比自己還了幾歲,卻能知此玄奧隱秘,不禁問道:“你懂奇門遁甲?”
少年人卻道:“不懂,這是老馬一脈的堪輿術。”
南宮求教道:“何謂陰差?”
少年道:“受地府聘用,超度死者怨靈之人。於地萬法,輪回六道中,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以活死人視之。”
南宮道:“仵作還有這樣隱秘的身份?”
少年道:“不是隱秘,無人關心罷了。並不是所有仵作都是陰差,這是我們老馬一脈的秘術。老馬一脈傳人傳孤,不看資質,隻選命運多舛的煞孤星。所以若遇無法開陰陽眼的傳人,就與鬼差做交易,化作陰差。”
南宮問道:“化作陰差能下九幽?”
少年道:“不可,隻能看見死者怨靈。”
南宮道:“你也是陰差?”
少年道:“我是仵作。”
南宮道:“你看不見怨靈?”
少年道:“我生陰陽眼。”
南宮道:“所以這位老人的怨靈還在此地否?”
少年道:“師傅心願已了,便不在此地。”
南宮道:“你怎麽知道。”
少年卻聲音哽咽,低頭許久才道:“師傅的心願,不過是看我這不肖徒兒一眼……”
另一邊,修顏涾夜馳長安,一路飛奔,馬蹄敲擊青石板路的清脆音律在此刻卻格外刺耳,擾亂長安一場自欺欺人的春秋大夢。
直到勒馬於丞相府前,掏出腰牌製止蠢蠢欲動的暗中護衛,無禮的推門進入丞相府。
被這突兀推門聲引來的相府唯一管家出麵製止,這時間裏張初心也聽到聲音推窗望來。
修顏涾對著管家喝到:“我要見張丞相。”
管家卻不急不緩拱手道:“我家丞相夜不見客,有事明日朝會上再,將軍請回。”
修顏涾伸手就要一把推開管家,按在管家肩上發力,卻見這位和張敘豐一樣老邁的管家紋絲不動,心生詫異,卻仍不罷休,繞過管家就要往裏走。
那名管家向著修顏涾前方踏出半步,生生將他攔在原地。
“讓他進來。”屋內,張敘豐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輕輕傳來,老管家聽命側身讓開,並對著抬頭張望過來,麵帶詢問之意的張初心笑笑,隨後退回自己的屋內。
修顏涾推開書房房門,見張敘豐坐在堆積如山的案牘之後,為各路要件批紅,頭也不抬,仿佛根本不知有人進來。
修顏涾也不施禮,滿腔怒意在一路的夜奔中已被秋風吹散不少,此時話卻仍舊氣勢洶洶大聲質問道:“晉納刺客入京行刺,琅玕可知?”
張敘豐淡然道:“知。”
修顏涾道:“可知意圖?”
張敘豐依舊冷漠道:“知。”
修顏涾道:“可知行蹤?”
張敘豐並未馬上做出回答,沉默片刻,才道:“知。”
修顏涾勃然大怒道:“為何不通報我長安衛?”
張敘豐道:“殊途同歸。”
修顏涾大聲道:“請丞相明示!”
張敘豐終於抬起頭,凝視修顏涾良久,才緩緩道:“修將軍,老夫知你這幾年暗中運作,連老夫孫兒都與你結盟。年輕一代的青年俊彥中,你的確是難得的大才。大周以後交予你,老夫也並無太多意見。但是如今,大周的皇帝還是神農,老夫仍是大周丞相,而你隻是一名三品衛將軍。老夫做的決斷,還不需要向修將軍解釋。”
修顏涾聲音飽含怒意,卻又帶著淒涼,道:“那些死者,都是大周的子民。”
張敘豐平靜道:“你我也是大周子民,若是需要,老夫亦無不可死,亦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