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斷刀斬長安(二)
長安最大的酒樓,是位於永安坊的花滿樓。
這是一家真正的百年老店,傳聞有言,花滿樓最早的掌櫃,曾與六道劍神魯正禮同桌飲酒。
百餘年的時間,不民間手藝傳承發展,就是個無名派,也足夠成長為一方霸主。
可這花滿樓,依舊隻是做著自己的生意。除了收購相接幾處房產,將酒樓擴建外,就無任何想要壯大的苗頭。
就連長安城內,都未再起一家分號。
如今的老掌櫃,傳到他這兒,已經是第五代。本本分分一世,有本本分分的傳承,兒孫孝順,聽他的話,從不想著到外麵去闖蕩遊曆。
他常常想,這一輩子,活夠了,死亦無憾。
兒子常常勸他,年事已高,應當安享晚年。這些服侍操勞的活計,就交給子孫後輩和夥計吧。
老人卻,他從出生,就在這座酒樓裏,為這花滿樓前後翻修五次。如今他已老去,花滿樓卻日漸豐朗,他想再看看。
再陪陪,他的老夥計。
今日,花滿樓內生意依舊火爆。不止是長安百姓吃慣了這傳承百年的手藝,還有江湖人,外來客,來瞻仰劍神風采。
這可是難得的,見證過六道劍神風姿後,還能傳承下來的有生氣的地方。
世間另一處,就隻剩下位於梵帝國境內,又獨立於梵帝國之外的蜀山。
花滿樓內,一名衣衫破爛的老乞丐,斜靠在一處牆角,手中握著一把瓜子,一邊隨地吐殼,一邊四處打量,仿佛是想趁著沒人注意,偷一盤剩菜。
這樣一個身上散發惡臭的異類存在於喧鬧酒樓之中,自然惹人關注,又惹人厭惡。外來遊俠不知深淺,入鄉隨俗,靜觀其變,不做出頭鳥。怪就怪在,常年於此就宴的長安老餮,也對此視若無睹,令不少輩嘖嘖稱奇。
終於有一世家子弟定力不足,偷偷詢問乃父,道:“這是丐幫高人?”
其父答曰:“不知,但是把這座花滿樓看得比性命還重的老掌櫃都沒話,我們也少生是非。”
少年道:“區區一家酒樓掌櫃,能有多大眼界。”
其父曰:“隻怕多給你十世閱曆,也不及其一。”
這樣的對白,在這座酒樓中,屢屢出現,雖言語不一,大意卻相若。
正言談間,一名體型壯碩女子,走進酒樓。回望一周,終於尋到老乞丐,走過去道:“吃點兒?”
老乞丐道:“沒錢。”
女子道:“孤請。”
老乞丐道:“你帶錢了?”
女子一愣,道:“出門得急,忘帶了。”
老乞丐笑道:“等等吧,我看那桌子的人似乎吃不慣長安口味,等他們走了,我去找老掌櫃把剩菜要來。”
女子坦然道:“你的地方,聽你的。”
二人一番對白,並無半分故作灑脫的矯情,反而十分自然,如同最普通的人的最普通的話。可是若有人認出其中一人,就會被這段言語驚駭到無以複加。
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大龍女帝,當今下公認武道第一人,葉玉青棠。
另一個,是大周開國皇帝,當世唯一有望飛升的地仙,神農。
兩位在各自領域都是當世唯一的人間至尊,如今卻在帝國國都一家酒樓裏,因為沒錢,而打算去撿別人的剩菜吃。
這幾日,神農依舊不理朝政,不參朝會。將政事交給張敘豐處理,他很放心。他隻是在長安城內走走逛逛,見見老友,也看看長安這十年,有何變化。
不到片刻,那桌外鄉人也不知是飯菜不和口味,還是不願被神農如同獵物一般盯視,終於不歡而散。老掌櫃親自過來,將不過三十餘歲,卻看似耄耋枯槁的乞丐和那名黝黑壯碩的女子請到桌前入座。
老掌櫃一如往常招待一般豪客模樣,點頭哈腰道:“二位客官,可要加菜。”
老乞丐道:“這些就挺好。”
老掌櫃道:“還是為客官熱一下,冷菜傷胃。”
老乞丐磕著瓜子道:“不妨事,我就喜歡吃冷的,熱的吃快了傷脾胃,不痛快。”
一句話卻是看穿了老掌櫃的伎倆,若是回廚,就算端出來的是一模一樣的殘根,卻也必然是重新做的精致菜肴。
老掌櫃終究是活了一輩子的人精,不再過多絮叨惹人厭煩,隻是上了一壺一兩就貴過這一桌子佳肴的綠茶,是不用銀兩的高碎。一旁的老餮聞著飄來的茶香就知道,不茶葉,就是這泡茶的泉水,都是出自前朝專供皇家享用的玉泉山泉。大周立國以後,再無貢品一,世間奇珍價高者得,偏偏隻有這玉泉山泉,唯花滿樓一家獨有。
茶水上齊,老掌櫃就知趣退下,不再打擾。
神農舉杯敬大龍女帝一杯,大龍女帝豪氣牛飲,看得一旁幾位老者胸口隱隱作痛。
神農道:“如何?”
大龍女帝道:“不解渴。”
此話一出,大龍女帝明顯感覺到一股濤濤殺意將她包圍。一群老人目光如絕世神兵寒光凜然,甚至有人強忍之下,口中還是流出一道鮮血,被自家晚輩匆忙抬走。
神農道:“大龍與大周相隔兩千裏,還有群山四海阻隔,一路行來,是該口渴了。”
大龍女帝道:“還行吧。”
神農道:“走了幾日。”
大龍女帝道:“四日。”
神農道:“四日前,我剛出世,你們大龍就接到消息了?一息傳訊兩千裏,不知是何神通?”
大龍女帝道:“沒問,孤不在意。孤隻在意你。”
神農道:“你好像比我年長。”
大龍女帝道:“那又如何?”
神農狡黠笑道:“不般配,就算你隻在意我,也不般配。以前就有個女子對我,找個年長的女人,不知是找個媳婦兒,還是找個娘。”
大龍女帝道:“你想認我做娘?”
神農哈哈大笑道:“從不知大龍女帝是如此有趣之人,若是早些知道,當年起義時一定要拉你進來。”
大龍女帝搖頭不語。
神農又捧起一杯熱茶,在一眾肝膽欲裂的目光中,飲盡一杯,然後伸手夾了一筷子白晶鯉魚,心翼翼舔幹淨一根魚刺,對大龍女帝道:“少年時,曾有一名女子帶我夜遊長安。那時我倆皆身無分文,當然,如今我還是身無分文。可是那時我年幼,嘴饞得狠,路過這些肉香四溢的酒樓是,總是不肯離步。她就去守著人家掌櫃,從白日守到三更,終於要來半個吃剩的醬豬肘子和一壺酒。我已經記不清那個肘子和那壺酒是何滋味,卻知那一定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那時隻覺得,若是和她在一起,就算沿街乞討,吃些餿冷殘食,隻要有她,也是一大幸事。”
是他,一生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