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斷刀斬長安(十)
南宮的棋盤上黑白對立,手中懸浮著最後一顆白子遲遲不落。
傅雨左手按下黑斷刀背,“呲啦”一聲,那層脆弱金壁應聲碎裂,如螢火懸空,星光破碎。
隨後全城金色屏障一同消散,金粉灑落長安。
傅雨刀勢不止,下落愈急,卻見城樓之上,有人一步躍出,舉刀衝。
正是長安衛將軍修顏涾,手持製式雨林刀,由下而上對空劈出。
南宮坐地緘默,金色棋盤中的棋子回溯,一一歸去,回到南宮手中。他一手持黑一手執白,總共三百六十一顆棋子立於雙手之上,漸漸融為一體,化作黑白兩柄長劍。
身前縱橫十九道逐漸消融,交織成一片金色戰甲,覆蓋在南宮白袍之上。
那些年脆弱不堪的自負,在一次次衝擊下,終於變成自卑。
金色棋盤上,總是黑子多過白子,那是心魔。
他的棋盤,從未有過陣,向來隻有勢。
白色是希望,黑色是失望。
從戰場歸來後,他再未相信過自己。
但是他相信那人,人群中那道白衣的清澈目光,從未讓他懷疑。
棋盤為甲,黑子作鞘,白子化刃。
此時的南宮,手持黑鞘白劍,再度從地上站起。
修顏涾的拔刀式在迦樓戰神刀下不堪一擊,觸之即斷,連刀帶人從空中落下,狼狽不堪。
眼見南宮立於身側,黑刀逼下,修顏涾竟還有閑心從腰間掏出酒囊飲了一口,又將剩下半袋丟向南宮。
從不飲酒的南宮這次並未拒絕,不顧黑刀斬落的威勢,仰頭痛飲一口,未來得及對應入喉猛烈的不適,就是拔劍追月,向夜空刺去。
黑刀斬落寂靜無聲,仿佛將夜風都一飲而盡,白劍卻如朝陽烈日,光霞萬千。
一黑一白,一暗一明,一滅世一重生。
仿佛是生注定的對手,終於從各自的來處,或是九幽之下,或是九之上,在人間相遇。
黑暗,終將光明吞噬。
漫長的寂靜,肉眼不敢直視的光芒爆破,卻聽不到一絲聲響。
白劍,仿佛將人間的光一瞬間豪邁揮灑,萬裏之外仍如白晝。
黑刀,恍若將人世的音須臾間瘋狂吞噬,附耳左右皆是無聲。
便是在這一刻,在場的眾人都遇見了生平僅見的詭異,那絢爛的炸裂後,竟然如此安靜。
仿佛是頑皮的神剝奪了世人的聽覺,又在世人覺醒之前,還給眾生。
片刻之後,震耳欲聾的轟然炸響幾欲轟碎在場眾人的頭顱,絢爛白光卻傾刻被黑刀撕碎,隻剩下一片黑暗。
這樣強烈的反差,刺激的眾人皆耳聾目盲,失去六識。
於是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閉目遮耳,待到好不容易能感受到有風吹過之時,才敢睜開眼睛,向戰場中央的二人望去。
他們很想知道這場威勢近乎遮的戰鬥,最終的結局。
然而,光線終於恢複如初的戰場之內,人們失望的發現,這並不是結局。
黑刀與白劍在空中對峙,黑刀無法斬落白劍,白劍亦不能逼退黑刀。
雙方就如此僵持著,卻忽然聽得傅雨朗聲大笑:“好!當真好男兒!”
南宮不語,擋下這一刀,已耗費他所有心神,他必須心無旁騖。迦樓戰神,本不是他一人可敵,所幸神農出世之日贈與他機緣,為他疏通經脈又茁壯筋骨,增強玄武之力。方才白夜暗中點播,化守為攻,才有了這柄白劍之威,堪堪抵擋住傅雨一刀。
傅雨似乎戰得盡興,又道:“早先有位不明來路之人,臨別囑托,要我手下留情。此時一戰,方知多慮。來,戰個痛快,我要出力了!”
南宮心道“要糟”,甚至還默默罵了一句關於傅雨生母的髒話,便眼睜睜看著傅雨左手摸過漆黑斷刀,於斷裂處,生出赤炎。
那赤炎凝結,包裹著刀身,又長出二尺,於是這把二尺長的漆黑斷刀,便化作一柄四尺長的赤炎長刀。
白光寶劍與赤炎長刀相觸之處,瞬間焦作,南宮還未做出反應,白劍就已被赤炎長刀燃燒斷裂。
南宮驚慌下落,眼中倒映出刀上烈火,終於知道,方才所見長安大火因何而起。
他再度看向人群,尋找白夜的身影,神色慌亂,一如當年初遇時。
可是無論他如何搜尋,都已無法再看到那道讓他心安的白衣。
“他終於,對我失望了嗎……”南宮口中呢喃,雙目無神後退,直到後背傳來一陣冰涼,才知已至城牆,退無可退。
隱沒在人群中的書童又問起他的少爺:“少爺,南宮少爺輸了嗎?”
白夜道:“不算輸,他的對手本來就不是傅雨。”
書童道:“那是誰?”
白夜道:“他自己。”
書童道:“那他輸了嗎?”
白夜道:“結果尚未知曉。”
書童道:“那長安呢?”
白夜道:“長安?下長安之地,何人可動搖?”
東郊皇陵,中央祭壇。
手持黃符的中年人感受到地底一股磅礴煞氣翻湧,幾欲撕裂大地。
他眼神堅毅,將黃符帖子在自己胸口,雙手背對,右手在上,結成“反印”。
黃符於他胸口燃燒,又見“胎光”,“爽靈”,“幽精”三道精魂破體而出,紛紛融入火光搖曳的黃符之內。
隨後手腕翻轉,雙指向上,十指交叉,中指食指互扣,結成“五嶽印”。
無名中年人頭頂冒煙,煙氣漸凝人形,分為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七魄,浩浩蕩蕩圍成一道掌中雲霧,將黃符包裹其中。
做完這些動作,中年人立於原地,再無任何生氣。
陰風煞氣拂過灰袍長發,卻再也無法激起一絲波動。
人死入輪回,魂滅,則再不存於地間。
肉身凝立如頑石,卻有淚從眼中滑落。
“師傅,爹娘,我終究,還是失信了。無愧於地,唯有愧於父母。”
他終究,無法再於來世,報爹娘於師傅的恩情。
他沒有來世了。
三魂做引七魄做藥,終於發揮出黃符最後的法力。
圍繞在皇陵之上的漫陰氣,如被烈日穿透的烏雲,淒厲嘶嚎,咆哮掙紮,卻無法改變被肅清的命運。
邈邈九之上,似有月明。
淩空光影飛掠,如彗星劃空,穩穩落在皇陵之中,晁桀皇帝的靈位之上。
那是他的頭骨,九死一生之局,真正的鑰匙。
晁桀皇帝感受到鎮壓修羅煞氣的陣法終將開啟,當初他以自身為法器,才讓既無修羅皇室,又無修羅象征的大周未受煞氣屠戮。卻在今日,將這份危機,和機緣,交付給新王朝的神農。
他看著身形逐漸消散的和熹皇後呂霓裳,露出她從未見過的愧疚神色,道:“你你是為報複朕才自葬亂葬崗,要化為厲鬼與朕糾纏。可朕與你從一起長大,怎會不知,你是為了化為鬼王鎮壓怨氣。今日與我對立的若不是你,換做任何一條孤魂,此事都不會如此順利。”
紅衣女鬼漸漸模糊,隻見她笑靨依舊,縱是鬼神之姿,依然傾國傾城。
“來世,還要與你糾纏。”
笑過之後,再無紅顏,唯有淚珠淩空落下。
徐晁桀癡癡望著消失的紅衣,終於在他眼中隻有紅衣之時,哽咽道:“可是你我,再無來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