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舊土發新芽(七)
一百多年前,蜀山七峰之首,名為霄峰。
霄峰的半山腰上,住著一個老人,和兩個孩子。
如常的某一,稍大的孩子看著另一個靜坐修行的孩子,忽然向老人問道:“爺爺,劍道的極致是什麽。”
老人反問道:“你以為呢?”
孩子道:“常聽其他幾峰的叔伯,他們一生所求,是人劍合一。”
老人道:“人劍合一,足可稱之為劍道極致。”
孩子又問道:“大貴,算得上人劍合一了嗎?”
老人道:“他是生的劍客,生便是人劍合一。”
孩子道:“那他一到晚的,還在練個啥啊?”
老人伸手虛握,被隨意丟棄在柴火堆旁的紅劍光元隨即飛入他的手中。
他問道:“你看,這把劍,是不是缺點什麽?”
孩子看著這柄絕世神兵,沉思良久,也看不出它缺了什麽。
這是世間最好的劍,在它出世之前,曾有把名劍號稱“劍氣縱橫三萬裏,一劍光寒十九洲”。可是當這把劍於世間展露鋒芒之後,那把名劍便無聲無息退隱江湖。
世人有言,縱有劍從山來,一遇光元盡藏鋒。
如此好劍,一個孩子,如何看得出還缺點什麽。
孩子如實相告:“看不出來。”
老人嗬嗬一笑,道:“缺了一把劍鞘。”
孩子不解道:“我們蜀山人何曾用過劍鞘。叔叔伯伯都山下之人所用劍鞘,都是因為無法控製這把雙刃的利器,才需要以鞘來躲避鋒芒,又可是包藏禍心。”
老人道:“的沒錯。世人用劍,需要劍鞘。我們蜀山人用劍,不屑用歸鞘。因為蜀山劍意,苦苦追尋的,不過就是人劍合一,人如其劍。可是人為劍後,何以藏鋒?”
孩子反問:“何必藏鋒?”
老人道:“人生在世,如魚在水,無可奈何。你若不藏,鋒芒畢露,過剛易折。”
孩子搖頭道:“不懂不懂。”
老人正要出口,孩子搶先道:“願你不懂。”
老人卻笑著搖頭道:“你要懂的。鞘不僅藏鋒,而且納鋒。劍在鞘中,才能保護它的鋒利。”
孩子道:“那光元劍為何無鞘。”
老人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鞘。”
魯大貴念劍一世,未成劍鞘,所以他隻到了人劍合一的地步,成為劍道第一。
而魯大富,在那一日仙人下凡,百鬼盡出之日,親眼見證六道劍神如何以身做鞘,守衛人間。
於是多年以後,魯大富終於也成為了一把劍鞘,藏鋒,而納鋒。
百年之後,長安夜雨。
曾經的蜀山劍派開山祖師,終於在那一場傾盆大雨中,消散於地。
唯獨留下一道劍意,堅不可摧。
而此時,大龍女帝,就在艱苦抵擋這一道劍意。
百年修為,百年經曆,化為一劍,縱然大龍女帝資卓絕,也難以應對。
這一劍,名為離群,意在孤索。
最孤獨的劍,創自於最孤獨的人。
可是大龍女帝卻感覺不到孤獨和絕望帶來的鋒利,反而感受到一股熾熱,在這徹骨秋雨中,甚至是溫暖。
她知道,這是魯大富給她的傳承。
她也許本不該抵擋,卻全力抵擋。
她要證明,她有這個資格,去承擔魯大富交給她的責任。
劍意終究化作暖意,擴散之後,將大龍女帝包裹其中,潤之無聲。
縱然用拳,她亦如劍。
鋒利如她,今日,終於歸鞘。
大龍女帝,大劍藏鋒,人間的至強者,在這一日,方才懂的一世習武所為何。
舟大者任重,馬駿者遠馳。
這世間,需要英雄。
一位英雄落幕,另一位英雄,隨之登場。
神農坐地生根,雖未抬頭,盡知世事。
死胖子,終於,變成真正的死胖子了。
那個胖子在時,他們笑得灑脫。胖子走了,神農,終於在臉上,掛滿秋雨。
都走了。
神農這一生,失去太多人。
如今,他也該走了。
為了活著的人。
綠蔓在明德門外交織,形成一道屏障,世人終得見,那道屏障之內,生出參大樹。
神農終於起身,抬手間,地上又生出新芽,瘋狂生長,將南宮幾人一同托起,與明德門城樓齊高。
破舊的麻衣褪下,滿臉胡須掉落,佝僂的背脊挺直,肮髒的老乞丐,在這一刻,再度恢複少年英傑模樣。
張敘豐眼瞧著麵前熟悉的容貌,縱然心懷下,胸有山河,也不禁,淚眼凝噎。
那是他們記憶裏的少年啊。
那個玩世不恭,卻在心中,實實在在的刻下了每個人的名字。
俊朗的少年披散著滿頭白發,身姿並不挺拔,比年老的張敘豐還矮了半頭。他的眼中,依舊還有著無法磨滅的神采。
上前一步,抱住眼前的老人,輕聲低語:“老張,大周就交給你了。”
隨後轉身,白離堯早就張開懷抱,沒等神農動作,就粗暴的將他拉入懷中。
少年的頭不過白離堯的胸口,擁抱過後,還捶了他一拳。
隨後和一眾老友一一相擁,最後看向南宮,道:“你也來一下?”
南宮不知所措,看向白離堯求助。
白離堯從背後推了他一下,兩人便順其自然的擁抱。
這樣熱絡的動作,縱然在開明的大周,也實屬罕見。
神農甚至還摸了摸南宮的頭,笑著道:“都這麽高了。”
南宮不知該些什麽,隻是心裏隱隱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拒絕神農的離開。
腳下綠芽繼續生長,神農高出人群,來到大龍女帝麵前。
大龍女帝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二人對視良久後,才忽然忍不住笑道:“走好。”
神農點頭道:“新的世代來臨了,這是屬於你的世代。”
大龍女帝道:“不會太久,我很快會來找你。”
神農卻不接她的話,隻是道:“你笑起來真醜。”
便不再理會她隨即變得嚴肅的神情,綠芽托舉,飛向高處,幾近門。
南宮抬頭望,綠芽已不知飛向何處,無法目視,他忽然道:“我們的皇帝,要飛升了嗎?”
雖然本來就沒具體問誰,卻在良久沒有答複後,低頭看向眾人。
滿朝老臣,皆是掩麵悲泣。
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如此痛苦,縱然情深意切,也不該如此失態。
都是陪著神農打下江山,建立新王朝的豪傑人物,不胸中城府,至少也要看淡生死,怎麽都不該是此時模樣。
更何況,神農飛升,於大周來,都是喜事。
國主飛升成仙,還有比這,更能顯我國威之事嗎?
他不明白,也無人解答。他刻意壓製消磨的好奇心,此時不知為何,格外強烈。
他抬頭望,想求得一個答案。
卻在此時,仿佛是聽到他的心意,忽然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春神歸位……”浩瀚如雷音從際傳來,響徹長安。
茫茫夜空,突放光明,白雲凝聚出一道在地麵也能感受到磅礴的巨大門,似有仙人出迎。
如此場麵,千百年來,幾人得見。
卻聽神農朗聲高呼:
“老子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