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生辭舊夢(三)
青石板路,人群過往,來者熙熙,去者攘攘。
從街頭到街尾,全長不過一裏路,一名身著精致嫣紅長裙的少女,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這春日暖陽送出的一縷和煦清風。這樣溫暖的風,讓她心頭,徹骨的寒。
第二次,是路過一家肉鋪時,屠夫忽然高聲叫賣,那嗬聲使她如受驚的幼鹿,尖叫一聲後蹲下,抱著雙膝痛哭。
第三次,是她走完這條街道,回頭望去,心中百轉千腸,自覺無人關心在乎,立在原地,淚流滿麵。
“人間不值得。”哭了許久,她輕念出聲。
她從未抬頭,自然也看不見,沿街酒樓之上,一人依窗,靜靜看她一路行來。
從她第一次迎風落淚,到最後一次孤立人群,樓上之人都看著。
她麵前是熱鬧繁華的長街,身後,是一片白茫茫的虛無。
可她似乎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妥,哭了很久,哭到累了,終於轉身,走入那個白茫茫的世界。
一步踏出,長街憑空消散,眼前泛白的虛無變成一屋子的迎來送往。
這是她的家。
她似乎是站在門口,但是來來去去的訪客從她身體上穿過,仿佛無法看見她,也無法感受她。
留著胡子的戴冠男子是她的父親,在人群裏忙碌著,對這人拱手,對那人致歉。
少女認出這一幕,是不久前的年節。那日一如今日,大家熱熱鬧鬧,她在門後觀瞧。
瞧的久了,看著父親忙碌的身影,又開始落淚。
“為什麽不陪我……”
“熱鬧和歡樂都是你們的,我什麽都沒有。”
眾人落座,她亦入座。
此時,別人似乎又能看見她了,開始熱絡的交談。
問她婚嫁,可有人家。
問她女紅,可會錦花。
問她詩書,問她琴棋,問她去年種種。
也問她,是否快樂。
於是在這春日的快樂氣氛裏,唯獨她,偷偷落淚。
“我做什麽,與你們何幹?”
菜碟擺上,繁多精致,應接不暇。
少女起筷,夾了一片嫩綠的青椒,還未吞咽,已是淚眼朦朧。
“為何青椒不辣,知我喜辣為何還放砂糖,為何什麽都跟我作對,為何事事都不順心意,究竟是為何?”
“都怪這世間,不值得。”
艱難的將青椒吃下以後,眼前的世界再度變換。
她似乎無法感受這些變換,對那些詭異的畫麵視而不見,隻有眼淚一直停不下來的流淌。
這一次,是湖邊風月,夜色正晚。春風如伊,摯愛著世人。
少女似乎剛剛睡醒,淚眼朦朧之後,見到一張俊美近妖的容顏。
這是一個男人,和她相好半年。
她記不得二人如何相遇,如何相識,又如何相愛。
但她清楚的知道,這個容顏華美的男人,是她的愛人。
她靠在他的懷裏,於這波光漣漣的春夜裏,安心睡去。男人身上有好聞的氣味,她在別處從未聞到,想來應該是男人的體味。這樣的味道,總是讓她迷戀,沉醉。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默默流著淚醒來。
男人語氣溫柔,掩去她臉龐的淚水,輕聲問道:“怎麽了?”
少女道:“夢見你離開我了。”
男人笑道:“我一直在你身邊,以後也不會離開。”
少女似乎是在撒嬌,又似真心難過,哭喊的捶打男子的肩膀,歇斯底裏的嘶吼道:“你就是離開我了!你就是不要我了!大壞蛋!大騙子!”
捶打的手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把匕首,她卻恍若未知,繼續一下一下刺入,從肩膀到胸膛。
男人依舊溫柔含笑,另一隻手抱著少女,趁著少女埋在他懷裏哭泣捶打,才敢在臉上露出痛苦難堪的表情。
少女的匕首最後插在男人的胸口,滿臉血跡和眼淚,抬頭去看男人,眼神真的可怖。
男人來不及忍住疼痛,變換表情,終於被少女捕捉到了那份痛苦。
於是少女拔出匕首,在男人身上瘋狂的亂刺,邊刺邊:“你嫌棄我了,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看我,你以前多溫柔。”
每一刀刺下,都有鮮血飛濺在她身上,將她原本清淡鵝黃的長裙,染作嫣紅。
男人的雙眼,漸漸變得無神,終於,失去生機。
可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溫柔的笑意,笑得淒慘,笑得痛苦。
少女從男人身邊離開,迎著湖麵,低低抽泣。
“男人都是騙子。好永遠不離開我的,為何就如此自私的死去了。”
“我何時同意你去死?”
“都是騙子。”
“人間不值得。”
湖麵波光粼粼,月色蕩起漣漪。畫麵如水麵蕩漾,朦朧間,化作一片山色。
嫣紅長裙的少女,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在開滿春花的山坡上,手持木棍,迎風劍舞。
她的舞姿和劍術縱然有模有樣,卻不過是中規中矩。
除她以外,不遠處的花叢中,還有另一名少女,青碧長衣,吹著長蕭,看著嫣紅長裙的少女劍舞。
待到曲中舞罷,青碧少女拍著手掌叫好。
嫣紅少女卻在這樣的奉承中,強忍著發紅雙目,不落下淚來。
“如此拙劣的劍舞,有何可稱讚的。”
“女人可真是虛偽。”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青碧少女。
“既然你覺得這曲劍舞不錯,不如與我切磋。”
著便手持木棍,在青碧少女身上輕點。
少女嗤笑著躲閃求饒:“好姐姐,妹妹認輸,妹妹認輸。”
嫣紅少女心中冷哼一聲,不經意間竟然脫口而出一句:“婊子。”
手上木棍隨之用力,從輕點變成抽打,一下一下猛烈精準的敲擊在青碧少女嘴上,生生將其打爛。
“你不是會嗎?你再啊,姐姐打得好啊!”
青碧少女痛苦的在地上掙紮,許久之後,終於無力躺下。
她那張青澀稚嫩的臉,已如爛泥。
嫣紅少女抽打的動作卻未停止,直到最後“嘭”的一聲,木棍裂開,她才無力的坐地,看著眼前的一灘爛泥,又道:“婊子。”
“想交個朋友,怎麽如此艱難。”
“人間不值得。”
再度抬頭,亦是淚流滿麵。
風卷花落。
不遠處,亦或是遠處,總之,少女無暇顧及的某處,哥麵無表情的觀察著這一切,良久之後,輕歎一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