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甲捍劍揚(四)
茅草編製的家門無鎖,既是因為買不起,也是因為無貴重之物可守護。
推開房門,男子仍舊坐在窗口,青衫執卷,邀清風攬光輪。
老鼠不懂父親口中所念的聖賢大道,父親從來不與他言。縱然他已經七歲,早過了蒙學的年紀。
娘親告訴他,不是父親不在意他,而是不想他也如父親一般,讀一輩子狗屁文章,荒廢此生。
父親反複銘記那些至理,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更希望老鼠學得一門手藝,若是有機緣,能當上個招搖過市,欺壓良善的捕快,才是最好不過。
他這一輩子,就毀在這些書上了,老鼠還有機會,至少要有個吃得飽的活計。
老鼠向父親躬腰,無聲問安。父親讀書是大事,娘親常告誡他,在父親讀書時,千萬不要打擾。
但是這一次,父親卻主動開口,語氣平和道:“回來了。”
老鼠應了一聲“嗯”,就要去灶台忙活。這間屋子縱然簡陋,母親還是用心將睡覺和做飯的地方分離,以免庖廚擾到父親讀書。
父親反常的又問道:“去哪兒了?”
老鼠回道:“在屠戶鋪子裏打下手,忙了一上午,換了這塊肉。爹爹先讀書,我給您熬一碗肉片湯。”他揚了揚手裏的大肥肉,上麵還有半節斷裂的鐵鉤,深深嵌入。從就吃不飽的孩子,謊很有心得,不露痕跡。
父親並未依言繼續捧書攻讀,而是問道:“哪位屠戶。”
老鼠心裏一慌,顧不及思索就隨口出:“鄭……鄭屠戶。”他偷的是王屠戶家的肉,在這片刻間,他隻能想到換個姓氏,隻要爹爹沒去找到王屠戶,被當場指認,接下來的還可以再慢慢思索如何應對。
卻聽爹爹輕歎一聲,就不再話。
老鼠心頭有鬼,忙道一句“我先去熬湯”,就躲進灶台後麵,增柴添水。
家裏隻有一把刀,既是柴刀,也是菜刀,被娘親打磨的很鋒利。老鼠舉刀思索,切下半肥肉,剩餘大半打算學人家掛起來做臘肉,以後每日割下一片熬湯。父親卻忽然出聲道:“都煮了吧。”
老鼠道:“可是……”
話未完,又改口道:“好。”
他想著,大不了,明再去偷。今日之事,不就十分順利。那些屠戶膀大腰圓,行動緩慢,隻要自己吃飽了,一定能跑得比今日還快。
“假人之幸,授人之道。城裏的朱老爺請爹爹去做先生,咱們家裏能有錢了。”父親的聲音從裏屋緩緩傳來,顯而易見的顫抖著,似是激動。
隔著牆老鼠看不見,父親眼角淚痕,沒入發髻。
老鼠故作欣喜道:“我就知道爹爹會有大出息。娘親都念叨好些年了。隻怪那些人沒有眼光,如今才發現爹爹的才華。”
他的語氣上揚,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父親緩緩道:“是啊……”
老鼠依言將整塊肥肉都切片,還將燒好的水舀出,重新放入肉片。他本來想煮個肉片湯,滿滿一大鍋,隻要三四片肉,就能夠他們一吃的。現在換做煎肉片,肥肉在鍋底變得金黃,香味已盈滿茅屋,隻可惜這樣一煎,出鍋就隻剩一碟子焦脆的肉片,比起肉湯量少許多,並不實惠。
將肉片端入裏屋,放在一方短的矮桌上,老鼠喚了一聲“爹爹吃飯”,就去推醒娘親。
夏日炎炎,娘親卻手腳冰涼。老鼠拉著她的手,輕輕喊著“娘,起來吃飯。”
喊了許久,娘親都沒醒來,父親柔聲道:“你娘睡著了,我們先吃,給她留些便是。”
老鼠出奇的沒有堅持,而是點著頭,似是讚同,又似下定了什麽決心。
“娘親睡著了,我們不要打擾她。”
父子二人圍坐矮桌,這一方桌平日是父親寫字的書桌,有飯吃時,才會臨時充當餐桌。
父親不知從何處取出一罐竹筒,問道:“你今年幾歲。”
老鼠道:“七歲了。”
父親“嗯”了一聲道:“七歲了,可以喝酒了。”
老鼠似乎明白父親的意思,道:“好。”
父親道:“家裏沒有杯子,我們就著這竹筒喝可好。”
老鼠知道父親從不飲酒,一來家中沒錢買酒,二來父親常喝酒影響他讀書。但是此時,他卻不問這些瑣事,應和道:“好。”
於是父親拿起竹筒,仰頭痛飲。不過一口入喉,已經被辛辣刺激得咳嗽起來。老鼠急忙奪過竹筒,懂事的輕撫父親後背。
父親咳嗽一陣,擺手道:“無妨。”
老鼠會意,拿起竹筒就要飲酒,父親卻忽然出手攔下他,道:“先吃點菜吧。”
桌上的肉片冒著熱氣,油脂的香濃,不知在何時,都被二人忘記。此時父親示意,老鼠才想起,它的得來不易。
他道:“爹爹先吃。”
父親艱難的露出溫和笑意,道:“一起吃吧。”
二人起筷,夾肉,入口。
金黃焦脆,卻似乎,苦澀得難以下咽。
可是最後,父親吞下以後,仍舊不忘讚道:“我孩兒的手藝真好。”
他沒有咬文嚼字的引經據典,他怕自己這個過於懂事的兒子,聽不懂他最後的幾句誇獎。
老鼠趁著父親失神之際,迅速的拿起竹筒,將餘下不多的烈酒一飲而盡。
父親的慌張與驚恐一閃而逝,最後隻留下無言歎息。
他隻能一連伸手數次,將肉片塞滿那張隻頌聖賢的嘴裏,鼓鼓囊囊,強顏歡笑。
老鼠看著父親,誠懇道:“爹爹一定會有大出息。”
父親終於無法抑製,淚流滿麵。他滿口肥肉,用無人能聽明的聲音嘟囔:“我有愧,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
“我有愧……”
老鼠似乎聽懂了父親的話,露出不合年齡的淒然,道:“可是我,無法原諒你。”
茅草屋外,不遠處,立著二人,靜觀此處。
其中紫衣少年道:“師傅,你要收他為徒,為何還給他爹毒酒,你不怕把他毒死嗎?”
黑衣中年人萬人王道:“酒裏不是毒,是迷藥。他那個沒用的父親,需要他自己去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