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餘燼猶戲命（一）
高家老爺這幾日心情十分愉悅，他那個總是尋死覓活的女兒，在一次出門後，似乎變了一個人，不再傷春悲秋，怨尤人，甚至常常對自己這位老父親些體己的話。
後來幾次打聽，才知道高姐那日去了一家名為“白日夢”的奇妙店鋪，聽真真切切的體驗了一次生離死別，所以才開始珍惜活在世間的機會。高老爺很感謝那位哥，可是當他攜重金上門致謝時，哥已是人去樓空。
雖然遺憾，卻並不會影響高老爺的好心情。這一日，他罕見的帶著高姐出街遊玩，父女二人一路相談甚歡，十分融洽。
之所以罕見，不僅是因為高姐從前古怪的性情，闔家之歡隻是奢望，也有高老爺忙於人事周轉，疏於家庭關係的原因。
今日，二人在隨從相擁之下，路過一家票號，高老爺老遠便瞧見票號的餘掌櫃在門口張望，似在等人。
他與餘掌櫃算不得交好，不過是利益使然，二人之間表麵情分總是熱絡。見餘掌櫃在此，就要上前寒暄，忽然想起女兒在身側，剛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雖未開口，高姐卻知其意，彷如高老爺無聲道：“還是陪女兒重要。”
高姐柔聲道：“這位餘伯伯年節時予我壓歲錢，平日裏難得遇見，不如上前打個招呼，免失禮數。”
此時已是九月，所謂的壓歲錢，實在是個拙劣的借口。可是借口越拙劣，意圖便越明顯。縱然蠢笨之人，也能聞音知意，何況是深知人情世故的高老爺。於是高老爺又抬起手，對著餘掌櫃打招呼。
二人之間，尚且有二十仗的距離，在江南道的文士看來，這便是商賈的輕浮之舉，有失風度。然而高老爺卻知道，打招呼的距離越遠，揮手的幅度越大，所包含的熱情越深。江南道餘杭郡曾流傳的民間誌異中，便有人妖相戀的二人，幾百仗外就張開雙臂奔向對方，遙遙處即相擁。
餘掌櫃瞧見高老爺，也緩緩招手，相視一笑。高姐見此情形，並不跟隨父親一同上前，而是在隨從簇擁之下，轉身走到街邊販前，揀選販自家婆娘手工編織飾物。
那邊餘掌櫃和高老爺客套幾句，聊起這幾日所發生之事，自然離不開餘家金鋪被劫一案。餘掌櫃的票號同屬於餘力的財產，起此事，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高姐對於此類事並無多大興趣，隻在父親提起時，隨他應和。餘家的金鋪，遠遠不如此時手中拿起的草編蜻蜓有趣。
這樣的手藝，在窮人家倒是常見。許多窮人家的孩子從就會用茅草編織一些物件，作為自己的玩具。再靈巧些，就會編織草鞋，售之補貼家用。但如高姐這樣的富家千金，金銀首飾見得多了，反而對這類玩意充滿好奇。
“給錢。”她輕聲下令，身後自然有丫鬟替她出錢。
拿著蜻蜓舉過頭頂，想象著蜻蜓飛舞，又落上她肩頭的畫麵，心中暗想，那樣的自己，一定很美。
便在這時，忽然一隻恍若被烈火燒焦的手突兀的出現在眼前，一把奪過那隻草編的蜻蜓。高姐又驚又怒，她還未看清那隻手的恐怖模樣，正欲發作，就見一個戴著笑臉麵具的人，突然躍入她眼前。
“這個有趣，我以前手指靈活時，也喜歡編蜻蜓玩。卻沒有這隻精巧。”幹啞的聲音從麵具後麵傳來，隨後便是一長串的笑聲。
高姐可不管此人形似近日廣為流傳的歹人，嬌喝一聲：“這是我的！還我！”
那個麵具人似乎有些緊張，將草蜻蜓雙手護在懷裏，退後兩步道：“什麽你的我的！都是國家的！國家的就是百姓的，我是百姓，這就是我的！”
高姐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跟她話，往日裏無論是誰，對她都百依百順，從不違抗。今日這個怪人，不僅不聽自己的話，而且還出了一段……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的話。
但她隻是刁蠻，卻不是蠢笨，立馬開口道：“這是我花錢買的！”
麵具人道：“錢？哈哈哈哈，我很有錢，我給你錢，這個是我的。”
高姐道：“我也有錢，我給你錢，你把蜻蜓還我。”
麵具人道：“你出多少錢？”
高姐問道身邊隨行的丫鬟：“你帶了多少錢？”
丫鬟輕聲勸阻道：“姐……”
高姐斥道：“閉嘴，問你什麽就回答什麽！”
丫鬟宛如受驚鹿，顫顫巍巍道：“尚餘十良足銀。”高姐嬌縱慣了，無所畏懼，可是隨行的丫頭，在看到那隻燒焦的手和笑臉麵具時，就認出了來人。她害怕，卻不逃脫，身後幾名護衛大哥鋼刀出鞘的聲音，短暫的給予她勇氣。
高姐正要開口，麵具人卻搶先道：“時辰到啦，不陪你玩咯。”
著一步跨出，便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高姐眼前長街瞬間被煙塵遮蔽。她看著響聲的來源，那裏，方才正站在她的父親高老爺。
濃煙滾滾之下，是淒慘的嚎哭，和驚慌的尖叫。
高姐呆立當場，她看見濃煙滾滾裏，緩緩爬出一人，那是一位婦人，一位不認識的婦人。那婦人滿臉痛苦之色，艱難的向外匍匐，緩緩從濃煙中爬出。高姐終於看見，婦人的下半身，已被炸得血肉模糊。
“哈哈哈哈……”幹啞的笑聲又從耳邊響起，剛才那個戴著麵具的怪人興奮大喊，“我現在更有錢了，而且比你多。那間屋子裏的錢，都是我的。”
就見四周的巷弄中，又鑽出幾個戴著各類詭異麵具的人，衝進滾滾濃煙中。
便在這時，耳聽得一聲怒喝，屋簷之上跳下四人，將笑聲未止的麵具人團團圍住。
“呔！賊人受死！”他們出言十分果斷，並沒有喊出“束手就擒饒你不死”這樣的廢話，隻是互相提醒一句，便一同衝向麵具人。至於那些衝進煙霧中劫財宵，任憑其妄為。很顯然，眼前這個才是正主。
“來得好，來得妙。”麵具人原地拍著手蹦跳，仿佛是在歡迎這四人。
四人顯然早有準備，臉上蒙著濕布，謹防麵具人用毒。彼此間配合默契，四方包圍，死死封住每一處可以逃離的方向。
高姐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望著煙塵良久之後，才輕聲喚道：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