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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回家

  如果是那些真正的世家,想來很少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因為在儒學世家之中,用來維持家族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法規範,每個人的行為都有約束,至少表面上必須如此。地方豪強與世家的區別就在這裡,豪強們依仗的,是豢養的奴客部曲、遊俠劍客之屬;他們用來解決問題的方法,通常都是非法的暴力手段。而如同廬江雷氏這樣的豪武家族,他們的距離佔山為王的賊寇也只差毫釐了,因此行事更沒有顧忌可言,甚至在處理家族內部矛盾的時候,也有人會赤裸裸地使用種種強硬手段。


  過去相當長的時間裡,雷遠都有意識地規避矛盾,不希望自己成為某種強硬手段的目標,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也。此時此刻,鄧銅的兇狠表情,只讓雷遠覺得可悲可笑。此等人徒然仗著幾分勇猛立足於世,卻因為長期身處閉塞的環境,所以沒有獲得信息的渠道,更沒有見識。但他自己卻又並無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的所行所為都全無意義,雷遠想要應對,簡直易如反掌。


  雷遠看看鄧銅,慢慢地道:「我的兄長性格豪邁磊落,斷不會指使你如此行為。鄧曲長,你何必自作主張,來插手廬江雷氏的家事?」


  鄧銅嘿嘿冷笑幾聲:「小郎君,你不要想誑我。我只說宗主軍務繁忙,可沒有別的意思。」


  雷遠退了半步,再看看鄧銅。他轉身向部屬們道:「我們走吧。」


  鄧銅沒有料到雷遠竟如此乾脆,一時反而愣住了。


  郭竟怒視著鄧銅,咬牙道:「小郎君,我們……」


  雷遠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在意,走吧。」


  一行人立刻轉身,絕不停留。


  這一來,鄧銅反倒惶然。


  小郎君你別走啊!他在心中大叫,我只是放兩句狠話,你怎麼真走了?還有你那些部下們,搞得這麼令行禁止作甚?好歹和我爭執兩句,我自然就放小郎君去見宗主啊……你這麼一走,宗主如果怪罪下來怎麼辦?現下是什麼時候?是曹軍大軍壓境、淮南豪強危如累卵的時候,所有人都應該以大局為重,不要隨便動氣啊!


  想到這裡,鄧銅自己都覺得尷尬,幾次想要叫喚雷遠,卻又實在開不了口。這胖大漢子怔怔呆立在門邊,一時間只覺得大事不妙,轉身看看身後的部下們,這幾個傢伙也都慌亂了。他猶豫著從門裡邁出來幾步,又見左近幾個管事們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對。


  雷遠說走就走,他是真的懶得理會這個蠢人。鄧銅所看重的東西,不過是個鄉下土豪的家主位置,雷遠並不在乎,也根本不想和自己的兄長為此爭執;而雷遠想要的,只怕不在鄧銅的視野範圍之內。因此雖然郭竟等扈從憤憤不平,他卻心平氣和,想到可以回自家院落休息,腳步還更輕快了幾分。


  塢堡的規模甚是廣闊,屋宇重重疊疊,足可容納上千人眾。其中靠南側的前院形制規整,而靠北側的部分是數十年來陸陸續續根據需要增築的,道路狹窄斗折,院落分佈也零散無序。雷遠所居住的地方,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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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院落不大,前後兩進,屋宇門牆的形制粗放,但都很牢固,一如府邸中的其他建築。前院比較寬大,東西兩邊各有排長屋,是郭竟等人平日起居的場所,院落的地面夯得很實在,還用兵器架子圍出了方形的區域用來練武。這時王延從東面的長屋出來,見到雷遠等人返回,先是一喜,待到發現眾人身上多有帶傷的,又繼之以一驚。他連忙讓婢女尋醫者來,自己則提了個木桶往井邊打水,預備用來沖洗傷處。


  雷遠自往後院去。後院的正房本來由雷遠之母居住,母親亡故后,雷遠沒有使用那間房,任其空著。他自己居住在東側的堂屋;西側偏房除了堆放些什物外,還供男女兩個僕人居住。


  男僕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耳朵半聾,腿也瘸了。婢女則是出門去找醫者的那位。兩人原是跟隨雷遠之母的眾多僕役之一。後來僕役陸續散去,只有他們留了下來。雷遠平時並無須服侍,只要他們做些洒掃庭院的雜事。


  那些散去的人倒不是有意背主。雷遠的母親病逝時,雷遠年紀尚小,雷緒雖然將他安置在別院,然而畢竟是廬江郡有數的大姓豪族,基本用度是斷然不缺的;每逢年節也有額外貼補賞賜,並無苛待。只是雷遠成年以後,長年在周邊郡縣遊歷,又陸續招募來直屬的部曲,各種費用開支不小,於是徵得了那些奴婢的同意,將他們盡數發賣掉了,得到的資財都用來維持自己這支二十餘人的扈從隊伍。


  是以,這處宅院既是雷遠幼年時溫暖的家,又是他青少年時意圖振作的小小陣地。回到這裡,雷遠感到真正的放鬆,哪怕外界凜冽狂風將至,至少這個時候,他是自在的、放鬆的。


  老僕的聽力不行,完全聽不見前院的聲響,直到雷遠邁步進了後院,他才發現,立刻從偏房裡小步跑出來,滿是皺紋的臉沖著雷遠呵呵直笑。


  王延提著木桶跟進後院,大聲道:「老兒,你在眼前晃來晃去作甚?沒看見小郎君受傷了嗎?快去取傷葯和潔凈的布來!」


  老僕連忙一瘸一拐地轉身,往偏房去取。


  王延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了,略一看,便知雷遠肩、腿各處都有傷勢,而且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於是他連忙伸手來攙扶雷遠,一邊說道:「小郎君遇到什麼情況了?竟然如此狼狽?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小郎君身邊縱有隨從,也不該輕易與人廝殺,畢竟刀兵無眼,戰場的情形又千變萬化,誰能說得清楚?總是小心持重些為好……這情形落在宗主眼裡,少不得責罵我等護持不利。唉,其實宗主身邊最近一直有名醫隨侍,如果讓他們來處理傷處,會更加妥當……」


  王延是堅毅的戰士,也是容易絮叨的中年人,或許因為見到雷遠受傷,所以心中焦慮,一開口就說個不停。


  雷遠已經習慣了王延的話多,他也不忙著應答,先往榻上坐下。直到聽說起宗主如何如何,宗主身邊的名醫如何如何,才打斷王延的話語:「我還未曾向父親稟報,直接回來的。」


  「什麼?」王延吃了一驚,他回頭去看老僕尚未過來,連忙壓低嗓音道:「小郎君,此番你是受命出外,若不及時回復,只怕會落人口實。」他略向前半步,靠近雷遠,正色道:「最好現在就找宗主復命,一身風塵未去,正好顯得於路艱辛。」


  這是王延的老練之處,卻讓雷遠忍不住笑了起來。


  雷遠慢慢躺倒在榻上,望著屋頂的梁木。室外傳來搬動什物的聲音,恐怕老僕糊塗,不知將傷葯藏到哪裡去了,正在翻箱倒櫃地找。他懶得提起被鄧銅阻礙之事,只是慢慢問道:「延叔,曹軍有大量援軍自西方來的消息,你已經通報給我父親了吧?」


  「是,三天前即已報知。宗主立即就增派了多支探馬前出偵查;另外,還遣人通知了在前方與曹軍對峙的小將軍,令他儘快退回,不要多做耽擱。」王延想了想,又道:「這幾日里,附從百姓們的撤離也在抓緊進行,前後已經走了兩批;我聽說,各位首領都會在第三批進山,再之後,便是小將軍帶領的斷後人馬了。」


  雷遠點了點頭,能做的本來不過這些而已,既然都做了,那就很好。突然有股強烈的疲倦感涌了上來,就像猛烈的浪潮衝擊著他的頭腦,他強打精神道:「你回去以後,我抵近探了探曹軍的情況,還迫近了曹軍統帥的麾蓋,射了幾箭。」


  「什麼?這……這可真是大膽之舉……」王延吃了一驚,搖了搖頭將要說幾句,又想起自己為人下屬,終究不該指責雷遠,於是轉而問道:」卻不知曹軍如何?」


  「曹軍兵力大約在五萬以上,戎馬如雲,戈甲耀日,乃是訓練有素的經制之師,軍威不可逼視。統兵的將帥儀仗華麗,很有可能是曹公本人。」耳旁聽得王延明顯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雷遠又道:「曹公此來,勢如巨石壓卵,沿途必然耀武揚威,大事宣揚。其情形如何,我方的偵騎應當很快就有回報,因此,我本不必特意向家父稟報什麼。」


  「小郎君……」王延想要說些什麼。


  雷遠不理會他,接著道:「我回來的消息,自會有人稟報上去。家父如果想要見我,也自會派人來召。你不必著急。」


  王延約莫知道雷遠的想法,那牽涉到父子家事,外人已經不便再說。恰好此時外院一陣人聲,是婢女帶著醫者回來了,王延推門出去,引了醫師來到內院。再看雷遠時,他已經陷入了深深的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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