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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血仇

  雷遠厲聲叱問,眼神冷得像要結冰。


  而甘寧凝視著插在地面的長刀,沉默不語。


  郡府內外一片寂靜,上千將士誰也不敢說話,誰也不敢動,除了松明火把畢駁燃燒以外,鴉雀無聲。


  雷遠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呼氣,半晌之後,向部屬們道:「立即去搜羅白布和棺木。」


  「是。」幾名扈從立即帶人奔出校場。


  將士們一陣竊竊私語,見雷遠和甘寧兩人不動,便恢復了寂靜。


  「興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雷遠又問。


  「八十七口。」甘寧說。


  「什麼?」


  「興平元年的時候,我與沈彌、婁發等人舉兵對抗劉璋,因為兵力不足,為征東中郎將趙韙所破,退往荊州。嚴顏這老兒當時擔任趙韙的副將,率軍追擊我們。及至臨江時,此人領兵攻入我甘氏宗族塢壁,殺死了我的親人八十七口。」


  甘寧並不抬頭。他隨手往腳邊抓起一抉干土,慢慢揉搓著,於是手上尚未乾涸的血漬就融合在細碎的土碴子里,慢慢落下去。


  「我離開益州的時候,曾勸過自家宗族親眷,請他們跟我同往荊州避難。但他們不願意……」甘寧咧嘴笑了笑:「他們覺得,甘氏與嚴氏同為巴郡臨江縣中冠族,彼此乃是世交,縱然子弟之間有軍政上的敵對,也斷不至於波及宗族。」


  雷遠微微點頭。


  甘氏宗族中人的想法並沒有什麼錯。遭逢這亂世,地方豪族子弟各奉其主的情況多的是,如果宗族子弟之間的每一場衝突都要波及宗族本身,那中原河北的世家大族,只怕這時候已經去了半數。可是,看起來事情的進展並不如他們所想。


  「我的四位族父,十一位平輩的兄弟,他們的妻、子、家人,全都死在塢壁之中。甘氏乃甘茂之後,自秦時遷居臨江,五百年生息繁衍而成當地冠族,經嚴顏這一場殺,近支宗族死亡殆盡,僥倖逃生的只有六個人。」


  「死了八十七口!活下來的只有六個人!」甘寧低聲吼道。


  他雙手的血漬已經隨著土沫掉落,可他仍然下意識地揉搓雙手,說個不停:

  「我和嚴顏是同鄉,他年齡既長,入仕也早。郤儉為益州刺史的時候,他就已經擔任廣漢郡的郡尉……我少年時輕俠殺人,藏舍亡命,他還來信勸說。後來我一度當上郡丞,也多虧了張君嗣和嚴顏兩人的推舉。」


  「續之,你不知道益州人在益州做官有多難,稍許過得去的位置,都是東州人的。張君嗣等人竭盡全力,也只能謀求一個郡丞……所以我上任不久,就計劃著,要驅除東州勢力,伸張益州士子的志氣。」甘寧冷笑了一聲:「誰知道我起兵之後,與我作戰的全都是益州鄉里。趙韙是巴西人,張任是蜀郡人,而嚴顏是我的臨江縣同鄉,他們竟然覺得,打敗了我就能得到劉季玉的信任,就能在仕途上與東州人抗衡!這班人……這班人怎麼會這樣蠢!」


  說到這裡,甘寧大聲怒罵:「都是蠢貨!傻子!」


  此刻校場上的將士們本來就緊張,聽得甘寧暴起怒罵,頓時向前逼近幾步,甚至有人鏗鏘拔刀戒備的。雷遠揮了揮手,使他們退回原處。


  「嚴顏老兒便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我領軍從廣漢、德陽一線後退,他沿途緊追不捨,我退過臨江以後,他大概以為甘氏宗族會憑藉塢壁來阻擊追兵,於是直接發動進攻。結果只用了半個時辰就攻破塢壁,亂兵所及,就是八十七條人命!」


  甘寧嘆了口氣:「老實說,那一陣子益州軍將彼此廝殺,我手底下也沒少了益州人的性命;臨江甘氏隨我從軍的那批年輕子弟,到現在也已十不存一。那些都是戰場上一刀一槍的結果,是死是活我都認。惟有這八十七條人命,他們是甘氏宗族中的尋常百姓,本來不必死的。」


  他抬頭看看雷遠,沉聲道:「我本以為自己還能忍,見到嚴顏老兒才明白,此等血仇若不報復回來,枉為男兒、豬狗不如!」


  雷遠也嘆了口氣。


  他忽然想起了此前在夷道城酒肆中,龐統曾對甘寧說:「你要的是衣錦還鄉、威風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復;要讓那些舊日錯看了你的鄉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懇求你的原諒。」


  龐統說得一點沒錯,只是誰也沒想到,甘寧的報復竟然來得如此暴烈,如此迅速。


  怪不得甘寧在前番船隊經過臨江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下船。那是因為大仇未報,無顏面對僅存的族人吧。


  又怪不得這幾日里甘寧越來越暴躁……


  可換個角度來想,那時候攻打塢壁的固然是嚴顏,可這支敵軍,難道不是甘寧招惹來的嗎?若甘寧安心做他的郡丞,不去起兵與劉季玉對抗,又何來這場刀兵之劫呢?


  說到底,這是在亂世中侍奉無能之主的結果。因為主君無能,既沒有辦法拓展勢力,為部屬們創造更多的發揮餘地;也沒有能力公平用人,使部屬們心服口服。


  劉焉、劉璋兩代益州牧幾乎是刻意煽動著部下們的對立,憑此穩定自家的權位。而在這父子二人的治下,東州人與益州人你死我活,益州人與益州人你死我活。無數有才能的俊彥人物,卻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東西、毫無意義地拚死爭鬥。爭鬥到了後來,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爭什麼,純然被累積起的仇恨所驅使。


  甘寧視嚴顏為血仇,必欲報復而後快;又有多少人視甘寧為血仇呢?在這數十年毫無間斷的亂世中,又有誰真的純潔無瑕,雙手不沾一點污跡?

  此時先前派出去搜羅棺木和白布的將士折返回來了,因為棺木體積大,他們用幾輛車裝載過來。


  「將軍,您看?」


  「往郡府里去,儘快收殮屍體,不要曝之於外。」雷遠想了想,又道:「再喚幾個裁縫來,將那些首級和屍體對上號,一一縫合,莫要慢待。」


  士卒們從甘寧身邊跑過,往郡府中去。


  嚴顏和甘寧之間的仇怨,雷遠不想去分辨。


  他只覺得,無論前世史書上記載的那個嚴顏如何,此世他做到了對益州牧的忠誠,他至少對得起劉焉、劉璋這兩代人。這樣的一名武人死則死矣,他和他的部屬、家眷,都應當得到基本的尊重。


  至於甘寧……


  他的情緒,他的憤恨,都和雷遠沒有關係,雷遠只確定一點,那就是甘寧違背了軍令。


  在前世翻閱史書的時候,雷遠覺得,身為上級寬容對待下級是很容易的事情,就譬若在工作中,對同事或合作方多些理解、多些支持。但這時候他才明白,寬以待下有多難。


  在這種世道,某一個錯誤,某一次出格的行為豈止帶來經濟上、時間上的損失?執掌兵甲之人稍許妄為,就會導致許多人的死亡,進而影響許多人心的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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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為兵者為兇器,所以軍人必須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否則的話,就如甘寧此番,在玄德公入蜀的關鍵時刻,甘寧卻滿腦子自家仇怨,肆意屠殺益州軍將的家人,這是往玄德公溫厚寬容的形象上潑髒水,更是往益州人血淋淋的傷口上補刀。這樣的結果,誰能接受?這樣的責任,誰能承擔?


  雷遠按劍而立,面色森然凜冽:「甘將軍,我身為統領各部的主將,重責不容推卸,日後自會向主公請罪。至於你……你違我號令,肆意濫殺無辜,也莫要怪我以軍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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