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九章 離之
庭院西面有一排崔巍老樹,稍稍遮擋陽光,在院中留下一地斑駁光影。
庭院極其闊大,但站在其中等待的部屬卻只寥寥數人:為首的,是星夜從許都趕到的副丞相、五官中郎將曹丕,然後是騎都尉曹彰、都護將軍曹洪、折衝將軍樂進、奮威將軍滿寵、太中大夫賈詡。除此以外,只有慣例侍從曹公的武衛中郎將許褚。
荀攸這幾日在荊北各地奔波,安排接收各路退回的敗兵,並督促襄樊諸將重整防線。這是他身為中軍師的職責,曹公近來既不理事,他便格外忙碌了。
曹休和曹真也不在。過去這些日子裡,荊州軍逐步北上,一一拔出曹軍在荊襄道中所設下的諸多營壘、據點。而曹軍也不斷以小股精銳騎兵前出支援,往往一日之內,雙方小規模的慘烈廝殺會發生十餘次之多,死傷上百。曹休、曹真作為虎豹騎的統領,全都在最前方作戰。
眼下這些人在,那也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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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大聲道:「諸位都知道了吧,漢中那邊,我軍敗了!」
眾人沉默頷首。
曹操在檐下緩步而行,沉吟著道:「此前我令夏侯妙才去往漢中,臨行前特地吩咐他,為將當有怯弱時,不可但恃勇也。將當以勇為本,行之以智計;但知任勇,一匹夫敵耳。誰知妙才竟疏忽如此!」
眾人彼此看看,不知該回答什麼。夏侯淵是戰功赫赫的驍將,此番在漢中,以少量曹軍主力驅使涼州心懷異志之兵,對抗劉備親領的十萬大軍,就算失敗,其實非戰之罪。在場所有武人捫心自問,誰也難說能做得更好些了。
曹操冷笑一聲,從許褚手中拿來軍報,扔給曹丕:「你們都看看!」
曹丕張開軍報,看了兩眼,曹彰湊過來,站到他身邊。
曹丕咳了兩聲,一目十行看完,將之轉給曹彰。
「子桓看出什麼了?」
曹丕猶豫片刻:「孩兒愚鈍,實在……實在沒看出什麼特別的。」
曹操冷笑一聲。
曹彰握著軍報,忽然道:「父親,按軍報上的說法,那黃忠率軍突擊的時候,妙才叔父正召集部下軍校於中軍安撫,並向他們解釋荊州戰局、安排撤退的步驟……」
「沒錯!」
曹彰看看父親的神色,繼續道:「我記得兵法有雲,將軍之事,靜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其無知。此等機密,怎能鬧得闔營軍校俱知?這不是……這樣一來,使得我軍不戰自亂啊!」
「說得好!」曹操頷首:「黃須兒近來軍中歷練,倒有些長進!」
「父親!」曹丕忽然喊了一聲。
「嗯?」
曹丕躬身道:「妙才叔父是宿將,怎會不通兵法?這樣做,他定有其不得不如此的緣由。」
「也有道理。」曹操再度頷首:「那你說,究竟有什麼緣由?」
曹丕的額頭沁出薄汗,他垂首道:「關中那邊,各方的力量盤根錯節。妙才叔父統合起的兵力,也是七拼八湊……以孩兒猜測,可能在叔父有所舉措之前,荊州敗績的消息,就已傳開了。或許,有不少人早已心無戰意,渴求退兵了吧。他們正好藉此機會大造聲勢,而這行動給劉備創造了機會!」
曹操重重嘆了口氣。
眾文武靜了片刻,看他的表情不像反對,於是紛紛道:「副丞相所言極是!」
曹操步下台階,看了看兩個兒子。
「子桓既然有這樣的見識,接著就替我去關中走一趟吧!你以副丞相的身份駐在長安,都督司、涼、益三州軍事。兩三年內,先為不可勝之基,待根立勢舉,再謀進取。」
曹丕全不曾想到會突然得此重任,一時愕然。
「關中那邊,有前軍師、司隸校尉鍾元常,此乃今之蕭何也,你須得視之為師長,盡禮敬之!夏侯伯仁不要再做什麼五官將文學了,即日轉任司馬,也去歷練一番。另外,郭淮、司馬懿、趙儼、閻行、成公英等人,雖然戰敗,但也算了解敵情,盡可任命授職。」曹操加重語氣,繼續道:「但你又要權諸輕重,勿使群下擅勢……你明白么?」
郭淮和司馬懿,都是曹丕的老班底了。夏侯伯仁,就是夏侯尚,他是夏侯淵的從子,在夏侯氏族中素有文武雙全之稱,也是曹丕的好友、故交。
曹丕深深俯首,沉聲道:「孩兒明白了!」
曹操拍了拍曹丕的肩膀,指向站在稍後方,眼觀鼻、鼻觀嘴,不言不動的曹洪:「子廉!」
「末將在!」
「漢中已經戰敗;涼州那邊,又有馬超肆虐,日夜不安。這時候,須得有個夠分量的武人前往坐鎮,以保關西局勢穩定。我決定由你行征西將軍,領五萬兵,隨同子桓,駐在長安。」
曹洪慌忙躬身道:「末將遵命!」
「劉備軍威既振,不可力敵。你到長安,須得督促諸軍,以深溝高壘力保疆界。今後兩三年內,若有貪圖軍功、擅自出戰而敗的,我先斬你首!」
「是!是!」
「接著是荊州……」曹操踱步回來。
曹彰待要言語,曹操站到了滿寵身前。
滿寵初為許縣令,後任汝南太守,赤壁戰後轉為奮威將軍。此君在任有酷吏之稱,曾經誅殺過曹洪的賓客,嚴刑拷打過故太尉楊彪。以地位而論,其實他稍稍次於樂進,本無資格來此。但他偏偏就來了,曹公對此彷彿早就安排。
「伯寧!」
「在。」
「我聽江陵那邊的敗兵說,關羽之所以取勝,是因為荊州水軍從油水上溯,經過洈水故道繞至我軍的浮橋上游。這處洈水故道是數年前打通的,被荊州本地的許多商賈,當作運輸貨物的通道。他們為了一己私利,竟不曾向我們通報這條通道。是么?」
滿寵道:「已經查問清楚,確有此事。」
「我又聽說,荊州本地的大族、豪族,有不少人與江陵那邊有所勾結,有的暗中販賣南方貨品牟利,還有人向江陵方面泄露軍情,對么?」
這個就屬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荊襄士人與南方江陵同出一脈,彼此素來緊密,多的是親戚婚婭的聯絡。以滿寵的手段,想要揪出一批人來,簡直易如反掌。
滿寵微微躬身:「誠如丞相所言。」
「那麼,這些內通逆賊之人,都抓起來了么?」
「已經抓了三千多人,因為有案情牽扯到了荊州刺史傅群和主簿楊儀,尚需拷掠。」
曹操毫不猶豫地道:「拷掠什麼,凡是有關之人,全都抓了。」
「遵命。」
「回頭提醒我,派個人去見見劉備。如果劉備願意放還夏侯元讓和張儁乂等人,那就拿他們做交換,如果劉備居然不願,你就將他們盡數斬首。」
數千人的性命如何處置,就在曹公這麼隨意的吩咐中定下了。毫無疑問,曹子孝和夏侯妙才之死,使得曹公動了真怒。
而滿寵面色不變,應聲道:「遵命。」
「關羽雖勝,自身的折損也不在少數,我料他無力大舉。荊襄防務,還是託付給樂文謙。再遣人去厚賜文聘金珠,敘他擊破荊州水軍的大功。」
樂進大喜出列,哽咽道:「丞相,我必固守荊襄,絕不容關羽北上半步!」
曹操點了點頭。
「子文雖有敗績,勇略可嘉。即日起就任驍騎將軍,統領虎豹騎和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五校。你好好的厲兵秣馬,過一陣就隨我前往許都,見一見皇帝和朝中諸位賢達!」
這話簡單,其中的內容可就豐富了。曹彰咧了咧嘴,看看自家兄長,簡直要笑出聲來:「好!」
「再接著是江淮那一片……」
適才曹操調配部屬,全不猶豫。直到這時候,才稍稍放慢語速:「孫權那小兒,還在攻打合肥?」
曹洪為都護將軍,最是熟悉各地軍將。他立即道:「江東不擅陸戰,有張文遠在合肥,於文則在壽春,定然無虞。」
曹操搖了搖頭:「孫劉兩家彼此呼應,長遠下去,畢竟是個麻煩。」
他忽然揚聲問道:「文和可有高論?」
太中大夫賈詡年紀很大了,已經鬚髮花白。他在日頭底下站了許久,精神也不充足的樣子,細眉長眼半開半闔,也不知是在瞌睡還是在做甚。
聽得曹公詢問,他慢吞吞地作了個揖:「離之而已。」
「如何離之?」
賈詡摸了摸鬍子:「之前尚書令董公仁提議,宜修古建封五等。我以為,此議甚佳。」
曹操凝視了賈詡半晌,頷首道:「此議確實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