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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八章 紹述

  聽得孫權詢問,被喚作「伯言」之人輕聲道:


  「曹公與劉備兩人,聯手演得一出好戲。而曹公在提醒我們,戲演完了,觀者何以自處。」


  數日前,駐守濡須的偏將軍朱然來報,說曹公遣親信使者來訪,想要拜見吳侯,傳達曹公的口信。因為使者是曹公身邊的親近掾屬,孫權覺得,自己若以重臣陪客,未免不成體統,思忖再三之後,他喚了令史陸議前來。


  原打算雙方談過之後,由陸議陪著司馬懿閒遊數日,示以江東的兵強馬壯。但聽到曹操這兩句口信,孫權打消了這個念頭。


  孫權需要陸議留下來,說說他對此的意見。


  去年十月的時候,曹公讓許都朝廷出面,大張旗鼓地派了使者,敘江東孫氏歷年來綏撫東南,惠澤百姓之功,封拜孫權為吳公,鎮東將軍,荊、揚二州牧,並督交州軍事。


  那一次,曹公的使者不僅來了江東,還去了益州和涼州,聯絡劉璋和馬超。當時江東文武都以為,曹氏是迫於漢中、江陵兩地的失敗,認識到自身無法同時面對數千里戰線上的多個敵人,故而一手導演了這場鬧劇,試圖以朝廷名器離間反曹聯盟。


  站在江東的立場,不妨在拒絕曹公的同時,採用適當的姿態向劉備索要利益。


  但唯獨車騎將軍幕府中的令史陸議不以為然。


  他私下拜見孫權,對孫權說了一番道理:

  昔日赤壁戰前,孫劉結成同盟,共抗曹操。在政治上,這個同盟打著為漢家除殘去穢的旗號,孫劉兩家都是漢家的臣子,而曹操則是那個要被除去的「殘」和「穢」。


  然而赤壁之後,劉備的野心迅速膨脹,他們首先與孫氏爭奪荊州,隨後拒絕了孫劉合取益州得提議,轉身便以詭詐手段奪取益州。這時候,劉備所想的,已經不是為了漢室除殘去穢了,他所想的,是他自己就是漢室,他要用他的漢室,來取代此刻在許都的漢室。


  而曹操派遣使者拉攏各地諸侯,迫使劉備儘快拋棄原有的軍政架構,以新的體系統合部,給了劉備更進一步的理由;而劉備則投桃報李,策動了馬超的那個神奇操作。使得曹操代漢的過程中,有人嚷出了第一聲。


  無論這一嗓子有多麼可笑,畢竟喊出來了,對么?

  馬超名為諸侯,其實是劉備在涼州扶植起來的附庸。馬超為什麼會接受那個假涼公的封號?他又為什麼會給許都上書,推舉曹公為魏王?劉備若不同意,他敢這麼干?

  曹操名為梟雄,劉備自稱仁厚,可他們實際上,都是一樣的人,都是國賊!過去數月間,他們兩方根本就是在作戲給天下人看,以使他們兩方都能跟進一步!

  以孫權之明斷,他當然知道,非要說曹劉兩家合謀,未免太過牽強。


  陸議的意圖,實際上是向孫權提供政治上的口徑,旨在打消孫權本人的顧慮。


  如果按照這一口徑,將曹劉兩方前後稱公稱王視為有預謀的串通,則孫劉聯盟間的政治主題便不存在了。


  既然曹劉都是賊,則孫氏周旋在曹劉之間,只需要做利益得失的考量,無需承擔道義上的壓力。


  孫權更知道,陸議那次拜見,代表的不止他本人,而是代表了江東政權內部的一批人,或者說,某一個陣營。


  過去數年間,江東在各條戰線的失敗,已經使他們愈來愈不滿意了。而吳侯本身威望的跌落、實力的衰退,使得這個本來低調的陣營開始發聲。這個陣營通過陸議之口,向他們的主君傳達了一個再清晰不過的意見:

  孫劉聯盟對江東的好處可有可無,眼下或許就是改弦更張的時候。至尊請看,我們連藉口都替您想好了,希望至尊您不要不識抬舉。


  當時孫權只作不明白陸議的意思,他哈哈大笑,對此不置可否。隨即召集群臣,向他們通報了孫夫人有孕的事情,並且愉快地表示,這個孩子一定會成為孫劉之間加深聯繫的紐帶,當場安排了部下攜帶重禮前往益州慰問。


  但此後他立即與魯肅聯絡,動用了步騭、呂岱、賀齊等親信部下的兵馬,發起了攫取交州的行動。


  他還想再試一試。試一試靠自己的力量究竟能不能為江東取得突破;再試一試孫氏在孫劉聯盟的框架下,究竟能否摒除劉氏的影響,奪取利益;最後,還要試一試能否擴充孫氏親族和淮泗武人的力量,進而重新壓制江東士族,使漸趨失衡的江東政權恢復到從前的穩定局面。


  這個嘗試失敗了。


  短短數日間,步騭身死,武射吏精兵幾乎全軍覆沒,呂岱、全琮敗逃,折兵數千。而通過孫劉聯盟間的協商,自己得到的東西,就只有南海郡東面的四個縣。


  四個縣能起到什麼作用?將這四個縣裡的土地、人口全都剝皮拆骨分下去,也只夠某些人囫圇一口吞,甚至在牙縫裡留不下一根肉絲!

  所以,孫權需要陸議陪同見一見曹公的使者,也需要聽聽陸議的意見了。


  或許這天下間的局勢變幻,真的就如陸議所言,乃是曹劉兩家作戲?

  這場戲快演完了,作戲之人或者成了魏公,或者即將成為漢中王。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都有美好的未來。


  現在問題來到了觀者的身上。


  是劉備的漢還是曹操的魏,江東究竟該作何選擇?

  孫權沉吟半晌,繼續問道:「然則,曹公說什麼高祖之於南越尉佗,什麼光武之於隴右隗囂、巴蜀公孫述……這是何意?」


  陸議微微躬身,答道:「我以為,曹公是在告訴我們,先漢雖代秦而立,實乃肇建之朝,其疆域如何,端看局勢而定。所以先漢能容尉佗於一隅,只要尉佗的使者尊奉天子,在天子面前受朝命如諸侯即可。」


  「而後漢……」


  「而後漢自稱繼承先漢的統續,先漢做到了大一統,後漢也必須六合同風,九州共貫。既如此,光武必須全力以對隴右隗囂、巴蜀公孫述,而隗囂和公孫述也必須滅亡。否則,後漢何德何等自以為大漢?」


  孫權冷笑一聲:「劉玄德覺得,他自稱漢中王,就能繼承大漢么?」


  「劉備之漢,並非光武之漢;正如光武之漢,非高皇帝之漢。可正因為如此,他們對外才必定要事事紹述前朝,以顯示大漢一脈相承。而一旦紹述前朝,就繞不過大一統。」


  陸議略微頓了頓,繼續道:「對江東來說,誰要謀求大一統,誰就是敵人。」


  最後一句,才是陸議真正想說的吧。


  陸議平靜地說著堪稱大逆不道的言語,而語氣中聽不出什麼起伏。


  一直以來,孫權都不太能夠通過語調來判斷他的情緒,所以孫權其實不太喜歡陸議。他將這位江東冠族子弟扼在東西曹令史的位置,已經有足足十年了。


  及至此刻,陸議所解釋出的道理,其實也很淺顯,並沒什麼特別高明的地方。但孫權不得不微微頷首,表示出十分喜悅的樣子:「好,好。我也是這樣想的。伯言廓開大計,正與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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