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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四章 消停

  漢時的上下級關係,擬於君臣。下級對上級固然要效死盡忠,上級對下級,也必須盡到照顧的義務。


  關羽的前將軍府里,養著許多孩子。他們或者是前線將士寄養在府邸中的,或者是戰死的將士、百姓遺孤,關羽代為撫養的。比如吳軍突入江陵那一次,事後前將軍府里便多了二十餘個孩子。


  雷遠也是同樣,他在交州的左將軍府里撫養遺孤數十人,使之與自家孩兒同吃同住,也一同上課就學,習文練武。負責帶孩子的,是雷遠的近侍閻宇。


  孩子們平日被管束得很嚴,並不是每天都能這麼放肆玩樂,故而格外珍惜這個機會。他們一個個面色紅潤,在園圃中往來奔跑,大聲笑鬧呼喊,充滿活力。


  其中最歡騰的,依然是關羽的長女。雷遠此前見過這個女孩子兩次,每次她都拿著武器,呼呼喝喝,無論是在虛假的戰場,還是在真實的戰場上,都不畏懼。


  今年她應該十六歲了,身量已長成,性格好像沒什麼變化。初時見到雷遠有些靦腆,這會兒又到處飛奔,指揮作戰了。


  這個年紀,已經可以商議婚配。故而近來書信給關羽,隱約透露這意思的人很多。


  關羽四十多歲才得此一女,視若珍寶,嬌慣得一塌糊塗。以他的身份,又沒什麼顧忌,所以那些身在蜀中距離遠的,關羽直接回絕了。


  雷遠聽趙襄說,最近關羽正在南郡太守李嚴和豫章太守霍峻兩家之間搖擺。


  李嚴和霍峻都有意為自家的孩子求娶關氏女郎,李嚴之子李豐和霍峻之子霍弋,皆是頗具才名的少年俊彥,關羽都見過。


  霍峻與關平是親密故交,關係更近些;而李嚴這兩年在南郡太守任上很是奉承,又秉承關羽的意思,敢於猛烈懲治犯禁、違法的士人,以至於被人稱為酷吏。因為這個緣故,似乎聯姻也是個很好的補償。


  當日雷遠最初見到關氏女的時候,她騎著張飛之子張苞,痛毆自家的弟弟關興和麋竺之子麋威。


  這時候張苞和糜威都去了成都,也不再是玩耍打鬧得年齡了。關興也十歲出頭,個子已很高大,比他的長姊要高出半個頭。可他左手抓著兩根木頭短槍,右手提著一匹竹馬,滿頭大汗地緊跟在長姊身後東征西討,殺得其他的孩子們潰不成軍。


  當關羽和雷遠散步經過的時候,有一群孩子慌不擇路,繞著關羽狂奔而逃。關羽一把揪起其中一個,往他手裡塞了木劍,喝令道:「逃什麼呢!殺回去!」


  雷遠認得,那孩童是周倉的次子。他拿著木劍,先露出躍躍欲試神色,然而眼看著關氏虎女氣勢洶洶而來,他立即慘叫,繼續狂奔逃命。


  雷遠不禁捧腹。


  關羽長嘆,連聲喊著讓那批逃跑的孩子回來,然後把著他們的肩膀,讓他們一個個地靠攏並肩,排成一個縱橫五人的小方陣。


  待到他們各自就位,關羽又喝道:「兵以治為勝,鬆散逃亡就一定會死!都站好了,沖!衝過去!」


  關氏女郎大叫:「父親你幫錯人啦!」


  話音未落,逃跑的孩子們結成陣勢,一擁而上,把關氏女郎和關興兩人排出的橫隊沖得稀碎。


  敗者狂奔逃散,將園圃里特意擺放的珍奇花木推翻不少,簡直一片狼藉。


  這樣的玩耍,完全看不出禮法的束縛,真不愧邊地武人本色。


  總算趙襄在場,還能維持一小批人的秩序。


  趙襄與劉氏女,帶著侍婢們將幾個年紀特別幼小的孩兒護住了,其中有雷遠的長子阿諾和女兒靈芝,還有關平的長子關素。


  關素出生的時候體弱,身邊常離不得醫者照顧,故而起名曰素,欲以素問之名鎮壓邪祟也。好在隨著年齡漸大,他也健壯起來。


  這時候幾個差不多同齡的小娃娃正在射覆。所謂射覆,是由一人將某物藏入覆器之下,然後說幾句卦辭作為線索,讓旁人來猜。


  孩童們當然沒這本事,於是阿諾雖藏了東西,說出的卦辭卻完全不通,他只能在滿臉茫然的關素麵前手腳比劃,竭力想讓關素明白。


  阿諾的動作既誇張,又很有趣,於是引得趙襄和劉氏女笑個不停。


  雷遠的女兒靈芝吮著手指頭,莫明地坐在趙襄懷裡看著,時不時自家咯咯地笑幾聲。雷遠來到趙襄身邊,抱起靈芝,從袖子里掏出小顆糖果給她舔著吃。


  這糖果是用甘蔗榨汁做成的,去年起從交州販賣至各地,頗受歡迎。


  關羽則在院中小亭坐下,讓人取了酒來,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看著孩子們繼續征戰。喝著喝著,臉色變得更紅,有時候他呵呵笑幾聲,眉角的皺紋就變得明顯。


  如此輕鬆愉快的生活,任何人來說,都很難得。所以雷遠才會建議關羽先別理會馬超之事,姑且享受天倫之樂。


  雷遠在前世讀書不多,日常曾看些故事,故事裡的英雄人物莫不殺伐果斷,將天下人、天下事置於利益考量,彷彿那樣才能無往不利。當雷遠自己來到此世,承擔前所未有重任以後,才漸漸明白那種人絕對是少數。


  亂世中的豪傑,沒有誰會軟弱。但再怎麼樣的傑出人物,但凡從底層崛起的,首先要是個人。是人,才會有親情、友情,才會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才能贏得志同道合之人的信任,使他們願意與之站到一起。


  這就是所謂,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愈是位高權重之人,愈是深知點點滴滴的情感來之不易,愈是珍惜;而那些不在其位卻徒以殺伐果斷自詡之人,多半是妄人狂徒,成不了事的。


  雷遠也快三十歲了。他累年身當矢石,出生入死,形貌較之少年時的意氣風發,難免多了幾分滄桑。有時攬鏡自照,無奈地發現鬢角比當年高些。


  而決死拼殺脫出灊山,抵達荊州的經歷彷彿尚在眼前,其實已經是十年前的事。


  再往前那段時間,雷遠剛清醒了後世的記憶,在灊山裡竭力整理思緒、避免露出破綻。他曾經盤算過,在這個世道自己該怎麼活,該做什麼;但最終那些盤算都是白盤算。他走上現在這條路,為的是自身的安危,然後再為了身邊人的安危。


  隨著地位越來越高,他能夠影響到的、保護到的人越來越多。也是這些人推動他不斷前進,在前進中一點點實現自己的抱負。


  這時候靈芝伸手去抓雷遠手裡的糖,卻不小心把糖碰落到地上。她竭力往下探身拾取,扭著身體想掙脫雷遠的臂膀,雷遠卻不讓,於是她開始叫起來。


  趙襄連忙從雷遠手中接過女兒,隨手遞了個彩色的鹿形陶俑過去,吸引女兒的注意力。


  眼看雷遠還在發愣,趙襄嗔怪地道:「你在想什麼呢?」


  雷遠這才收回思緒。他往後仰身,靠在一株樹上,舒服地伸個懶腰:「百姓安定,我們這些為官之人也就安定;安定的久了,人就懶散。唉,去年我還忙著制定北上作戰的軍務計劃,這會兒卻想著,再消停數月也不差。」


  趙襄不禁輕笑:「我們這次從蒼梧到江陵,路上沿途巡視,足足走了兩月。夫君的意思是,還要原路巡視回去么?那可好極了!」


  雷遠不是坐而論道的文吏,這三年來,他每年春秋天都巡視地方,親自審查各地的軍政事務,也隨時彈壓可能的異動。加之隔三岔五還要來江陵坐鎮,故而留在蒼梧廣信的時間竟不很長。


  這次他帶著妻子兒女一起出巡,沿途多走山水明麗之地,隱約也有補償趙襄,領著家人踏青散心的意思。


  只不過,原路折返,再來兩個月巡視,那恐怕要耽擱公務。雷遠哈哈笑道:「這個……夫人若有此意,我可遣人跟隨照顧。」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奉陪了。


  夫妻兩人的對答雖然平淡,卻頗顯恩愛。坐在稍遠處的關平之妻劉氏聽了兩句,心道,都說續之出身鄉豪,沒什麼大家規矩,看來很適合趙襄。


  這時候,院門外又有人求見,侍從戟士旋即放行。


  隔著扶疏林木,遠看那匆匆來人的裝束,乃是荊州軍排在北面前線的軍吏。


  雷遠連忙起身,與關羽前後腳折返到水榭里。


  「何事?」關羽喝問。


  「啟稟關君侯、雷將軍,我方諜報,曹軍向關中增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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