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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章 命運(下)

  建安二十五年六月,前往荊襄作戰的交州軍各部,陸續撤回。


  本來年初時,各部便能回鄉,但當時生出了一樁大麻煩:新占的荊州北路領地,多地出現疫病徵兆。


  自桓、靈以來,天下大疫頻仍。規模極大、波及南北諸州的,不下四五次。比如建安二十二年時,在上一次的荊襄、關中兩地戰事之後,便爆發了大規模的疫病。據說疫氣於北方猶烈,一度蔓延到了家家有殭屍之痛,宗室有號泣之哀的地步。


  此番荊襄戰事,又加以洪水的影響,很可能導致疫病蔓延盛於往年,故而得報病例之後,軍府不敢有半點輕忽。應對疫病的方法,這些年來各級官署都已經有了成例:

  除了立即調動人手,加快收拾填埋戰場上的屍身以外;再遍傳號令,要求境內的百姓盡一切可能飲用熟水,日常多洗澡洗手,室內開窗通風;各處的駐軍也都立即停止調動,盡量減少將士外出;還封鎖了多條商路。


  同時,軍府與州府又向各地徵調醫官,提前預備藥物。當代將多類疫病統稱為傷寒,並已經有各種對症的藥方傳世,故而軍府一聲令下,咄嗟便辦。


  僥倖的是,或許因為發現的早,又或者是戰後的賑濟尚屬得力,將士和百姓的體質比較健康,疫病的病例持續出現了兩三個月,漸漸少了。到四月以後,天時炎熱,本是疫病多發之時,但兩個月里,荊襄周邊再無病例。


  看來,這樁大麻煩順利過去了。


  交州軍終於得以撤離,這時候,距離他們出發作戰,已經整整一年了。


  體諒將士們歸心似箭,荊州水軍動用了大量船隊,將他們直接運送到靈渠。


  大軍起兵,自然肅殺異常,軍令嚴整,動輒痛懲違令之人,務必要使將士心志凝結如一,死不旋踵。但回師的時候,上上下下都放鬆很多,何況又是在勝利之後的回師。


  將士們一來懷著沙場生還的喜悅,二來帶著立功受賞的滿足,他們放鬆地或躺或坐在船板上,將手或者腳浸在清涼的水裡,嘩嘩地撥動著波紋。他們彼此輕聲說著閑話,有時候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又有人忽然來了興緻,縱聲高唱一曲。


  曲調甚是高亢凄清,卻又時不時透出幾分俏皮滑稽。有時候唱的是漢家的街陌謠謳,有時候則用了伏先生聽不懂的語調,可能是荊楚之音,也有可能是交廣等地的蠻曲。


  早年間宮中環境尚顯寬餘的時候,伏先生曾聽宮人演奏過這一類的曲子。大致是一人歌詠,三人相合,讚頌貌美的山鬼,既含睇,又宜笑,子戀慕予善窈窕云云。


  不過,現在看那些士卒們擠眉弄眼的樣子,似乎他們唱的,可比宮中樂府要露骨多啦!

  此等粗鄙之曲、污穢之詞,伏先生本以為自己斷然不能忍受。可這時候,他凝視著船艙外蔚藍如洗的天空、淙淙流淌的清澈湘水、被茂盛林木覆蓋如碧玉的起伏群峰,忽然就覺得,聽聽也不錯。


  有時候,水畔浣衣的民女,高聲向船隊打招呼,問將士們要不要新摘的水果……那種輕鬆自在的情形,渾不似他在中原內地所見,那種大軍攻殺屠戮,百姓畏懼異常的情形。


  去年十月末,伏先生在淯水之畔答應了羅阿憚寧,要隨他去交州。


  後來幾個月,他便在軍營中住著。


  那個叫作羅阿憚寧的越人戰士,約莫是升了官,但他對漢家的文書往來不熟悉,過程中,好在有伏先生幫忙。軍營中如伏先生這樣的曹軍俘虜有許多,他們被驅使來做這個,做那個。有些人入了軍官的眼,便能擺脫俘虜的身份,甚至直接轉入交州軍的序列。


  這是好事,所以曹軍俘虜們都很積極,伏先生也挺積極。


  軍營里的條件雖然艱苦些,可往來都是魯直軍漢,沒那麼多心思,而且武人通常來說,對讀書人總有天然的尊重。待到伏先生展現出一筆好字,所有人便愈發敬畏了。


  他忙了數月雜事,其實足不出軍營半步,卻覺得經年幽囚的鬱積逐漸消散。待到隨軍南下交州,一路上舉目四望,只見天地深遠開闊而山水鬱鬱蔥蔥,這樣令人心懷舒暢的景色,是他從沒見過的。


  他看著這樣的景色,漸漸地把自家的妻子、孩子全都拋卻了。


  伏先生自知,那樣甚是涼薄。可他被束縛了一輩子,涼薄一次,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當然,他也偶爾會有些忐忑。


  他知道,漢家皇帝在戰場失蹤,不是小事。或許普通士卒已經厭倦了漢室,壓根也不關注,但漢中王政權的高層,總是會放在心上的,他們總會想到追蹤皇帝的下落,找出這面當今天下最好的旗幟。


  孰料除了去年底的時候,荊州、交州兩軍大張旗鼓地找過一次,那事情就沒有下文了?

  後來聽說,曹公的世子曹丕專門行文天下,其中有一段,乃是指責曹彰縱容亂兵,把皇帝給殺了?

  那不對啊,我……我不是還……


  好吧。被亂兵殺了就殺了吧。這世道,不缺一個數十年困鎖深宮、一事無成的皇帝。天下的百姓,也根本沒有在意這皇帝。


  前日里船隊在湘關歇宿,傍晚時有使者傳來消息,說漢中王劉備在長安為漢家皇帝發喪,並追謚曰「孝愍皇帝」。


  《謚法》曰:在國逢難曰愍;使民折傷曰愍;在國連憂曰愍;禍亂方作曰愍。這個「愍」字,實在稱不上美謚。哪怕一樁樁一件件事歷歷在目,足見這謚號並無不妥,伏先生仍然覺得有些難受。


  待到他注意到交州軍的將校們並沒有因此而悲慟,甚至還有些隱約的喜色,他可就更難受了。


  這種隱約雀躍的情形,連羅阿憚寧也覺得有些奇怪。他特地來尋伏先生道:「適才聽說,漢家的皇帝死了……」


  「嗯。」


  「以前我是個越人啊。咳咳,越人的大酋死了,我們都要哭的,還要用指甲劃破臉,讓血和淚混在一起。你看,這就是早幾年我划的,這麼長兩條疤!你看,是不是很顯眼?」


  「是,是,顯眼極了。也很兇惡,很威風。」


  「可現在我是漢人了,當然得照著漢家的規矩辦,對吧?可是,漢家的皇帝死了,你們都不在乎的嗎?怎麼還有些高興的樣子?」


  「……」


  「伏先生,我問你哪!你犯什麼傻?」


  伏先生淡淡地道:「那個死了的皇帝,乃是個對漢家無益的庸碌之人。這個皇帝死了,雷將軍的上司漢中王說不定就會當皇帝,有了新的皇帝,漢家才能興盛。而新的皇帝登基之後,對將士們想必會有額外的升賞,是以將士們才會有所期待。」


  羅阿憚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盤算了半晌,問道:「那我也可以再陞官的吧?我現在是曲長了,還有很大一片地。如果再升一級,應該就和合浦郡的右賊曹掾差不多了吧?我應該可以娶他的女兒吧?」


  「這……這我不知,須得去了交州,再細細詢問。羅曲長,咱們漢家有漢家的規矩,你想歸想,事情得慢慢來,萬萬不能失了禮數。」伏先生拍拍羅阿憚寧的臂膀:「放心,我會替你認真操辦!」


  羅阿憚寧快樂地踏著水:「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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