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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迎面

  曹彰立馬於陣前,等著自己本部的潰兵一點點匯攏。


  另外有些被姜維所部隔斷在後的騎士們,原本都茫然失措,這會兒見到曹彰折返,於是也紛紛聚過來,有人開口便問:「你們在塬地上遇見了什麼?那漢軍莫非用了妖法,竟能讓你們折損如此慘重?」


  潰回的將士們想要說明,可指手畫腳地比劃一陣,只說有巨響、有煙、有密集飛射如雨的鐵片殺傷,究竟那是什麼,誰也講不清楚。而愈是講不清楚,愈使得將士們臉色發青。


  曹彰不去理會將士們的攀談,也沒有說什麼話來鼓舞士氣。


  他全副心神,都用在分析眼前的局面上。以他此刻的判斷,那劉備奸滑至極,早就設下了圈套,等著曹軍最後的精銳入彀;而那諸葛亮,也是個極擅用兵之人,己方強沖敵人堅陣,只能以失敗告終。


  適才突陣的,有張遼所部,有曹洪所部,還有我曹彰親領的數千鐵騎,加起來,足足八千多的精銳!結果遭逢敵軍連弩和車上古怪武器的覆蓋射擊,現在能折返回來的還有多少?

  前方的平原上,和側面的溝壑間,此時還有零零星星的敗兵,滿身血污、魂不守舍地退回來。看來漢軍只做了短促的追擊,旋即收兵。這才使得殺戮告一段落。


  退回來的人手,大約有一千?

  或者兩千?

  這樣的失敗,對將士們的士氣造成了摧毀性的打擊。


  當年在荊襄,己方以鐵騎突擊布陣,遭連弩所破,那還能有個解釋……將士們相信這個解釋,相信用更多的騎隊、更堅固的甲胄、更勇猛的突擊,便足以對抗連弩。可現在呢?自己撞見的,已不是戰鬥,而是屠殺!這是不在歷代戰陣廝殺記錄上的,超乎尋常人想象的屠殺!

  漢軍那種能夠突火放煙的古怪武器,摧破重甲就像撕碎破布那樣輕而易舉。於是特意準備的精良甲胄沒有意義了。


  漢軍連弩的射擊速度,較之以前更快,短時間內投放的箭矢恍如瓢潑大雨,足以覆蓋巨大面積。於是騎兵的突襲速度沒有意義了。


  再加上漢軍的軍陣,有時堅固如山,有時變化萬千。那樣的軍陣,能使十人作百人之用,百人作千人之用,而五千人列陣,竟比數萬人的陣型更難以撼動。於是己方將士的勇猛沒有意義了。


  那還能怎麼辦?誰能告訴我們,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仗?這樣的仗,又該怎麼打?

  將士們是人,不是傀儡,他們有自己的判斷,有好生惡死的本能,哪怕是再勇猛的將士,也需要看見勝利的希望。勇於赴死的死士畢竟是少數,沒有三四萬人都是死士的道理。


  這一仗,實實在在已經打不下去了。


  曹彰此前曾想到過,只有分派兵力四面包抄,以連續幾日幾夜的滋擾來創造機會。可問題是,哪來的幾日幾夜可用呢?


  預先的作戰計劃里,並沒有幾日幾夜的餘裕。長安城還沒到,就在半途中耽擱數日,那已足夠關中漢軍作出反應,封閉各條東去路線,來個關門打狗了!

  到那時候,己軍突襲不成,回撤也難,身前有長安城難攻不落,身後有漢軍銜尾追擊。待到漢軍主力四面圍攏,輕鬆就能擊敗己方沒有補給、沒有士氣、也沒有力氣的殘兵。到那時候,全軍覆沒乃是必然。


  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將士們全速退走,張郃和閻行都是宿將,只要他們能匯合駐守龍門的曹真,順利回返鄴城,再加上北疆的夏侯尚、江淮的曹休,那朝廷總還有點指望。


  至於我曹子文,留在此地斷後,就得和漢軍再斗一場,其兇險當然猶如刀山火海。不過,總算還能調動那些胡騎……帶著那些鮮卑人和匈奴人過來,不就是為了讓他們承擔傷亡的么?總不見得,曹軍將士們沿途打硬仗,而讓他們撈好處?


  曹彰想到這裡,決心已下。


  他轉而目視聚攏過來的將校們,心中有些感慨。此番跟隨著他突襲長安的,全都是曹軍的骨幹精銳,曹彰認得他們每一個人,知道他們有的膽色過人,有的武藝出眾,有的精通騎術,都是數十萬曹軍中的傑出入人才。


  適才那一場,這些人才已經有許多人喪命,接著斷後之戰,恐怕死傷只會更多。他此生多年征戰,兇險的大戰見過許多,而象今天這樣讓他充滿沮喪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年前的淯水上了。


  他全力穩住心神,壓住絕望的情緒,向眾人令道:「待鮮卑人和匈奴人過來,催促他們出擊,一直壓上猛衝。我們先看一看局勢,真到了萬一的時候,我曹子文絕不貪生怕死,必定……」


  正說到這裡,一名小校滿臉驚訝地道:「大王,你看!」


  曹彰猛地扭頭回看。


  張郃所部、閻行所部、還有那些本來策騎遊走在左右兩翼的鮮卑人、匈奴人,所有的人,數萬騎士,就像是忽然間形成了默契,翻翻滾滾地都在撤退了。


  無數人像是草原上的牛羊群落那樣亂糟糟地退走,只留下被馬蹄翻起的泥土,和不便攜帶而直接拋棄在地面的旗幟和器仗。如此突然的調度,甚至連戰馬都感覺不習慣,於是很多戰馬就在人群里嘶鳴狂奔起來,愈髮帶起了塵埃滾滾,人聲喧騰。


  所有人都在跑,再也沒有誰回頭看一看曹彰等人。


  曹彰恨不得破口大罵,卻不知道該罵些什麼。他想再派人傳令,卻又想到,這時候自己的命令已沒有用處。


  可這等亂軍,就算回到鄴城,還有什麼用?大魏的未來,能靠他們?

  我竟然要為他們斷後?我又圖的什麼?

  曹彰忽然想起了,此前自己勒令三路齊發的情形。當時就是張郃和閻行二人不敢死戰!彼輩……彼輩安敢如此!不……不止彼輩,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經……


  軍心散了!人心散了!

  他只覺得胸口的血氣也如軍陣散亂翻滾,喉頭猛然一甜,竟吐出一口鮮血來。


  身邊眾將校齊聲驚呼,一齊上來攙扶。


  曹彰伏在馬背上喘息了幾下,過了好半晌才支撐起身體,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


  扈從首領再度策馬過來,已然滿臉都是淚水:「大王,你快走吧!」


  曹彰大聲狂吼,猛地推開扈從首領。


  他提起長槊,猛踢了一下馬腹,驅使著戰馬向停駐在塬地邊緣的漢軍陣列衝去。


  幾名漢軍士卒正在分享盛在頭盔里的一份熱粥,忽然注意到有一名甲胄鮮明的大將忽然衝來,在曠野上激起一溜煙塵。


  雖然不明白此人為何忽然作死,不過既是敵人無誤,便沒什麼要客氣的。姜維所部適才戰損不少,所有人都在殺氣騰騰的時候。幾名士卒大聲示警,有好些弩手立即奔到塬地邊緣,舉起連弩,試圖等他撞到近處,來個萬箭穿心。


  姜維探手止住將士們的動作。他道:「這必是曹軍大將,兵敗而一心求死。此等忠臣義士,不宜折辱……我來敵他!」


  話聲中,他牽過一匹戰馬,策馬奔下塬地。


  漢軍將士們大聲鼓噪,為姜維助威。兩騎迎面對沖。


  距離五十步處,姜維已經搭上了穿甲重箭,全力勾弦拉弓如滿月。


  兩騎接近到三十步了,姜維低喝一聲,右手鬆開弓弦,對準敵人的胸膛一箭射去。


  他是漢軍年輕一代中射術最出眾的好手,這時候全神貫注以對,箭矢便如一道黑色的光芒,當胸貫入。


  敵將的身體好似晃了晃,卻又繼續催馬向前。


  下個瞬間,他猛地將右手長槊向姜維投去。這一下投得又快又猛,長槊破空,發出嗚嗚的厲嘯,可飛到半途,就如強弩之末,忽然下墜,一頭扎在姜維的戰馬面前。一丈四尺的槊桿亂顫,嚇得戰馬聳身而起,兩隻前蹄連連蹬踏。


  姜維安撫住戰馬,再看對面敵將。


  那人騎著馬不動,只慢慢垂首。有鮮血從他的身上流淌下來,淌到戰馬的背上。他的戰馬或許知道了什麼,放緩腳步,打了個響鼻,也站定不動了。


  姜維吐了口氣,抬頭眺望。只見塬地高處,上百名羽林營的將士正為自家年輕的主將歡呼雀躍。這時候正是夕陽斜照,暮色餘暉從西面落下,映照著將士們高舉的手臂,揮舞的拳頭,將他們挺拔的身姿照射成深邃的剪影。


  此戰之前,有人如姜維一樣疑惑,有人心中暗藏不安;而此戰之後,所有人都滿懷信心。他們知道,曹軍再也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天下統一的道路已經開啟,將士們隨時將要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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