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色歡笑

  茯苓端著飯菜步履沉重地踏著卵石砌成的石徑,道旁寬廣的草坪蒼翠欲滴,絲縷般的陽光穿過狹長的葉縫,投射出斑駁的暗影。可惜,這些美景,跟在冷酷無情的人後麵,她再也無心欣賞。


  茫茫天地,她該往左走還是往右走?


  “好冷——”茯苓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被冰凍,癱坐在石徑上再無力向前走一步。


  “他沒能力幫你解毒,或許你求我結果會更好。”穀天祈停下腳步,嘴角淺掛一絲笑意,似乎很滿意所看到的,他才會這般放任自己揚起笑。


  茯苓抬起高傲的頭顱,強忍著身體的不適,不願在他麵前露出一絲軟弱,他難道非要羞辱她的尊嚴不可?

  “我很欣賞你這種永不低頭的個性。” 穀天祈撥開她額前的一縷發絲,緊緊扣住她的下巴,沉聲道:“可惜我不救將死之人,否則還真想留下你這條倔強的小命。”


  熬過如坐砧板的晚飯時光,茯苓沿著石徑漫步,熱浪輕輕拂過因天熱而酡紅的臉頰,神情略顯疲憊。痛,痛得無力;累,累得想放棄。


  緩緩的攀上一個緩坡,夕陽即將湮沒在濃墨的峻山之中,翠綠的草地上穿插著野花,有紫色,有黃色,還有紅色,團團簇簇,開得天花爛漫,微風吹過,翻起層次波浪,攜帶陣陣襲人芳香。不知名的小野花,沒有人欣賞,卻也努力的生長,爭鮮鬥豔,為自己綻放異彩。茯苓駐足,靜靜的注視著這片草地,視線恍恍惚惚,隻能隱約看到花兒隨風搖擺,似一個舞者和著自然配樂舞蹈。如不是心境使然,或許她永遠也不能領略這樣的風光,花兒在草兒的映襯下,燦爛的對著夕陽展露美姿,倔強的讓人心顫。蹲下身撫摸星星點點的小野花,一種溫暖安定的力量傳到她的心頭,心中陰鬱的情緒漸漸消退。再渺小,再卑微,即使輸在起點也要贏在終點。


  剛踏進廢院,茯苓便聽到憤怒的吵鬧聲。


  “你配不出解藥?那你還答應少爺,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茯苓?”陸英怒吼,眼神裏翻騰著複雜的情緒。


  “相思蝕骨,情愛更讓人盲目。我承認我這樣做有些自私,卻也是身不由己”。唐四翰單手狠狠的捶在茶幾上,殘舊的梧桐茶幾立刻壽終正寢,狼狽的躺在地上。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蝕骨相思,相思蝕骨。茯苓輕輕的歎息,每個人都有一片傷,不管是新傷還是舊傷,揭開時一樣的血淋淋。老舊的門又發出不能負重的吱吱聲,“陸英,生死有命,怨不得任何人。”


  “抱歉。”唐四翰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一句抱歉載著滿滿的歉意。


  “一句抱歉有什麽用,到頭來請不動主子出穀,還白白搭上了茯苓的性命。拿無辜的人的性命做賭注難道就是你們唐門這些所謂的正人君子的作風?”陸英冷哼,背過身去,站在茯苓的身後,萬般不舍地望著她瘦弱的脊背,心頭一酸,眼裏泛起氤氳霧氣。每每想起幼妹病逝的情景,便如同萬把尖刀紮進身體,錐心般的疼痛鑽噬著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來。偏偏每一次都是力不從心愛莫能助,心裏縱是有萬般不舍也隻是枉然。


  “你沒事吧?”陸英見她用手指揉著太陽穴,隱隱不安。


  “我沒事。”茯苓溫言軟語。


  話音剛落,熟悉的疼痛再一次鋪天蓋地的襲來,這一次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凶猛,就像積攢許久的洪水衝開了閘門,一瀉千裏奔騰而來,茯苓猝不及防的向後倒去。


  朦朧間她感覺到有人攔住她的身軀,胸膛傳來的溫熱氣息點燃了她寒了許久的心房,這個胸膛讓她莫名的心安。


  “主…主子!”陸英不可思議的望著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結結巴巴的說。


  “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我的小廝,而不是他們的。”穀天祈麵色不善,將茯苓交給他,冷冷的說。迅速轉身離去,想甩掉方才看到茯苓翩翩倒下的那份悸動。晚飯時,她到了書房來見他,一臉的高傲倔強,那時讓他多麽迫切地想折斷她的驕傲,如同那些貪生怕死的人那樣奴性卑微的跪在他的腳下。可是當他看到他倒下,心裏湧起的卻是擔心,沒有狂喜,也沒有失望。


  “還不走。”穀天祈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嗬斥道。


  陸英不情願的將茯苓交到唐四翰手上,用口型說,“照顧好茯苓,我馬上回來。”


  天色漸漸黯淡了下來,仆人們點亮了石徑兩旁的燈火,微黃的燈火隨風搖曳,在黑夜中發出淡淡的光暈,忙碌走動的人們的漸漸散去,四周開始寂靜了下來,一彎明亮的下弦月靜悄悄爬上山頭掛在夜空,窺視著薄薄夜色下詭譎多變的人兒。


  唐四翰將銀針刺入她的幾大命脈,將唐門解毒秘藥冰晶解毒丸放入她口中,並用柔和的內力緩緩地化開,直到她的身子逐漸轉熱,臉色恢複些許紅潤這才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茯苓沉吟半晌才出聲,“是不是毒已經控製不住了?”


  唐四翰聞言臉色凝重,陷入沉思,片刻之後緊抿的嘴角緩緩釋然,“我想起來了,寒醫曾中過【生不如死】,在大廳的時候他曾說過當年若不是我在他身上下食心蟲,他早就死了。現在我同樣在你身上下食心蟲怎麽樣,說不定真的可以控製這毒?”


  “說不定。”茯苓喃喃的說,縱然不想,現實麵前還是不得不承認生命有多麽卑微與脆弱,建立在一個人的折磨和另一個人的可能性上。


  七月的傍晚,燥熱已經消退了些,山間的溫差很大。茯苓卻覺得身上異常燥熱,拿起身邊的蒲扇輕搖,隻是這點風對滿身的燥熱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渾身是汗,黏黏的濕漉漉的很是難受。


  “你覺得怎麽樣?”唐四翰波瀾不驚的問。


  “好多了,有些燥熱,我想出去走走?”茯苓微眯起眼睛,不願多看一眼人與人之間那太過冷漠的嘴臉,隧疾步離去,在門口佇足眺望。


  晚風吹拂著樹葉,樹枝在呼呼的風間打著節奏,鳥兒蟲兒鳴唱,共同演繹著期期艾艾的曲子,如泣如訴,時而像悲傷的人兒在嗚嗚的抽噎著,時而像歇斯底裏的人兒喋喋不休的抱怨。茯苓環抱著雙臂,大地的餘溫還在,額頭上的汗滴尚未消盡,她卻覺得微醺的和風中帶著蕭瑟和刺骨的冷意。


  “我會試著再配置解藥。”唐四翰倚著門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知毒性並未壓製住,反而開始反噬她的神經,所以才會對食心蟲噬咬心脈的疼痛麻木,覺察不到。


  “月落柳梢頭,你看,這景多好。”茯苓對著夜空淡然的說,聽不出是喜是悲。天階夜色涼如水,卻還是有汗珠沿著她的發絲悄然滴落,在地麵激起一圈漣漪。


  月落——縱使無意間聽到這個名字,唐四翰的心頭還是一顫,月落柳梢頭,真是應景,原來上天早就安排了,所以月落才會癡情於柳少遊,而他不過是誤擾他們的星子,進不得她的心。


  “我們去瀑布下麵怎麽樣?這裏太熱了。”見陸英走了過來,茯苓攔住他,輕聲問。 陸英愣了愣,伸手攬著她的腰,施展輕功飛向了山澗的瀑布。


  身體騰空的刹那,她有些害怕,隻是呆呆的望著腳下,如離弦之箭急速而駛。


  擎天閣內傳來清粛的笛聲,清澈的泉聲叮咚作響,連小溪劃過石凳的聲息都清晰可見,但這笛聲無不透露著蕭瑟與鬱結,為寂靜的黑夜添了一份別樣的靜夜思。漸漸的,笛聲低落,漫漫消失在蒼茫夜色中,穀天祈定定的注視著兩抹身影體態優美的飛在半空,駛向月牙駐足的山澗,白衣翻飛,飄逸絕塵。


  “沒想到這瀑布後麵還別有洞天。”茯苓雙腳踩著積水,笑容滿麵。


  陸英癡癡著望去,她眉宇間的愁雲與憂思被暗夜吞沒,雙眸在黑夜中褶褶生輝流光溢彩。曾幾何時,相似的目光就這樣烙進心底,當現實觸動記憶,心中的情節依然清晰如故,隱隱灼傷胸膛。記憶中的小女孩總是嬌笑著喊他哥哥,可惜伊人不在。


  茯苓褪下鞋襪,沿著瀑布內側的羊腸小道跑向瀑布的另一端,濺落的水滴打濕了她的發絲、衣衫,她卻絲毫不在意。


  “怎麽了?”感覺到背後的目光,茯苓回頭問,跑過去不由分說的拉他走進瀑布內側還算平坦的羊腸小道。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狹窄的小道上,瀑布處落下的水流漸漸打濕衣衫,微微有些涼意,也讓陸英清醒了些許,她不是當年柔軟的小妹。


  “你的腳受傷了!”陸英驚呼。


  “是嗎?”茯苓看了看踏在石穴上的雙腳,腳底果然被淩厲的石頭劃破了,血絲順著水流緩緩流淌,“沒事,我一點也不覺得疼。”


  “你先坐在這裏等一下。”陸英環顧了一下四周,衝出瀑布,輾轉來到陡峭的山壁。


  不多會兒,瀑布上吊起一條長長的藤蔓做成的吊索,上麵還零星的穿插著鮮花。


  “真美。”茯苓由衷的讚歎。


  陸英輕輕攬起她的腰,騰空一躍,緊緊抓住藤蔓,雙腳在山壁上一蹬,向瀑布的另一側急速駛去。


  爽朗的笑聲在山穀中一遍一遍回蕩,驚醒了山間安眠鳥魚蟲獸。鳥兒撲哧著扇著翅膀飛走了,蟲兒有節奏的打著拍子,直到累得虛脫,兩人才依依不舍的返回了廢院。


  茯苓遠遠的便看到唐四翰坐在門口躺椅上望月,泛黃的燈光照在那張淡定的臉上。她緩緩拉起陸英的手,眼眶裏溢滿堅決,還有看破的心傷。


  活,一定要活下去,即便隻有一個人在意自己的生死,也值得為這份在意活下去,茯苓在心底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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