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擺駕回宮

  佛家有雲生死一念,茯苓不覺茫然,這一念係在何處,她又該如何把握!亦步亦趨的跟在劉總管的身後前行,她唯一知道的是,一切都要靠她自己爭取,如果她不努力,穀天祈便隻能認命了。


  見到她披麻戴孝的樣子,唐玄宗還是吃了一驚,指著她頭上的白紗震怒道,“你這是做什麽,你為你那犯上作亂的娘親披麻戴孝,還有沒有將朕的話放在眼裏?你們兩個也跟著她胡鬧,是不是想氣死朕?”


  劉總管大驚失色,扯著身邊木訥的兩人的衣服,示意他們跪下,當差多年的他此刻竟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那個、皇上…….”


  上官愷、李瑁雙膝跪地,一言不發的低著頭,認命的接受皇上盛怒的波及。


  茯苓握緊的拳頭突然鬆了,身體也不似先前僵硬,行動柔緩了許多,跪下不卑不亢的答道,“父皇息怒,兒臣並不是為娘親戴孝,而是為女兒即將枉死的夫君守孝。”


  “你哪來的夫君?”唐玄宗一臉暴虐之氣。


  “穀天祈。”陡然之間,她心頭平添一縷亂,還是硬著頭皮自圓其說,接著說了下去,“小時候,我娘把我送往穀府,曾與他的父母定下娃娃親,玉石吊墜便是結親時的信物。也因此,皇上憑借玉石吊墜,查出了我的下落,殺了他全家。事情過去那麽久,兒臣不想追究您與娘親的事情誰對誰錯,但兒臣是完全無辜的。父皇既然認下兒臣,孝昌不求恩寵富貴,不求長命百歲,隻求看在孝昌顛沛流離二十多年的份上,饒恕孝昌的夫君,否則孝昌願隨夫君共赴黃泉。”


  “豈有此理,你竟敢威脅朕?”唐玄宗一怒未消,又添一怒,“你別以為你是朕的女兒,朕便不會殺你?”


  “父皇!”


  “皇上!”


  兩道急促的聲音同時響起。


  事已至此,唐玄宗並無軟化跡象,茯苓不得不變通一下,做作一番,她有意的想起娘親,不由得悲上心頭,側身擦過眼淚,又抬眸對唐玄宗哀楚低語,“那日遊湖時,父皇曾讓兒臣在孔明燈上寫下心願,說孔明燈飛得越高越能實現願望。兒臣原是不信,父皇執意讓兒臣寫。當日,兒臣的孔明燈被風打落,父皇唏噓不已,還開金口說兒臣的夢一定會實現呢。”


  她頓了一下,不過幾句話,卻說得甚是零落,語氣哀哀,眼光點點,餘光注意到他已有些許軟化的跡象,接著說,“父皇可曾記得兒臣當初許了什麽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今日父皇要殺兒臣的夫婿,豈不白費當初安慰兒臣的一片慈父之心?當日父皇若能提前得知日後是自己親手打落了兒臣的孔明燈,可還會那般真摯的安慰兒臣呢?”


  “哼!”唐玄宗冷哼一聲,聲色俱厲的指出她言語中的破綻,“既然你早有婚約,又怎會答應嫁給武明德,你這不是前後矛盾嗎?欺君之罪,該當何辭?”


  “那是因為穀天祈身中劇毒,需要武明德府上的自暖杯救命,因而兒臣願意嫁給武明德以求自暖杯。兒臣為了救他能舍棄女子最重視的貞操,背負負心罵名。父王覺得如果穀天祈死了,兒臣還會獨活嗎?”茯苓用手撩了撩垂在臉頰的碎發,笑語盈盈的對答,“生當同衾,死亦同穴。”


  “你……”見她做此悲歎,唐玄宗麵上強作鎮定。合情合理的答案,他已相信了。


  “父皇前不久才與孝昌姐姐相認,還請父皇法外開恩,對孝昌公主網開一麵。”李瑁見事情似有緩機,動之以情,“父皇素來與寧王伯父兄弟情深,也一直提倡皇族血脈應該和睦相處,一榮俱榮。今日孩兒鬥膽求父皇看在孩兒尚未與孝昌姐姐短暫相聚的份上,法外開恩。”


  “民間有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皇上胸懷天下,虛懷若穀,促成一對歡喜冤家比促成一對生死怨侶要好上許多。”上官凱也來湊上一腳,畢竟法不責眾,皇上多少還會賣幾分薄麵給寧王,斷不會為難於他。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話,唐玄宗雙目圓睜,探究地望著茯苓,僵持,長久的僵持,最終,唇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警告,嘲諷的說,“朕最聽話的皇子、最忠心的臣子也開始拂逆朕,我若一意孤行,便不是慈父、違背朕以往的教導,你們讓朕還有什麽話好說。劉修,將穀天祈放了吧,封為忠義侯,隨朕一同回宮,至於公主婚事,需行冊封之禮報給內務府後,再做決定。”突然,他重重的咳咳幾聲道,似褒還貶地補上一句,“你真好本事,連朕的皇子、臣子都站在你這邊。”


  “皇上要休息了,壽王殿下、公主、上官禦醫還請出去吧。”劉總管見皇上確實麵露困乏之色,隨即給他們使了個眼色,要他們見好就收,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步履匆匆一連走到廊外好遠,幾人才長舒一口氣,停了下來,倒在路邊的石子路上歇息。李瑁連連喘氣,依然難以置信,後怕的說,“嚇死我了,總算有驚無險,我還未曾見父皇如此妥協過呢。二姐,拜托你以後千萬別這麽不要命了。”


  “是啊,二妹,你今天可是命懸一線呐!聽人說,去年宮中,一個得寵的嬪妃王美人懷孕,臨盆之時,她侍寵邀功同皇上說,王美人,亡美人諧音,不吉利,恐怕難以誕下麟兒,請皇上賜封。”上官愷頓了頓,甩出一個問題吊人胃口,“你猜皇上是如何回答的?”


  奈何茯苓有著滿腹的心事,無心於他的口中的陳年舊事,搖頭。


  “皇上冷冷的扔下一句‘若是誕不下麟兒,朕誅你九族’拂袖而去。”上官愷拿腔拿調的講述,接著道,“不僅如此,王美人誕下小公主後,便被貶去冷宮,至今皇上尚未準她出來呢。”


  “大哥說的確有其事,且毫無誇大之嫌。父皇素來厭惡人逼迫他做事,今日之事乃是僥幸,二姐以後千萬莫如此衝動了。”李瑁憂心的叮囑道。


  茯苓點頭,想到方才上官愷的言論,不由暗自揣度,皇上對她多次容忍,行事屢屢讓她費解,不知是何緣故。她馬上又把自己從發散的思維中拉出來,急促的問,“劉總管,穀天祈現在在哪裏?”


  “戲園子。”劉總管隨口答道,轉身熟絡的對李瑁耳提麵命,“壽王殿下以後做事千萬要三思,否則惠妃娘娘要責怪老奴沒有及時提點您了。”


  “知道了,劉總管,就知道母妃一定又讓你看緊我了,母妃總把我當小孩子!”李瑁雙手搭在他肩上,替他揉著肩膀,討喜的說,“劉總管,這件芝麻大的小事你就別告訴母妃了,好不好?你的恩德我可是全都記在心裏呢!我們去戲園子看看寒醫,您老先去打點回宮事宜吧。”


  天晴朗的甚好,自從昨日將解藥送去,也將絡繹不絕拜訪的人一同送走了。如今,戲園子恢複往日的蕭瑟與靜謐,穀天祈沉著臉倚在門廊下無精打采地站著,遠遠地看見茯苓三人走了過來,臉色頓時變得難堪起來,待三人走近些,轉身進了屋。


  覺察到他的刻意回避,茯苓還在怔怔思索的時候,人已經隨他們進了屋。簡單的家具,斑駁的木漆,桌上零散擺著一些未用完的早膳,幾碟鹹菜,一碗粥,任誰也難以想到,一日前,同樣的食盒裏送來的是山珍海味。僅僅一天的時間,他的待遇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心的險惡與虛偽可見一斑。


  “皇上的處死令牌帶過來了沒?”穀天祈目光銳利,冷冷的說。


  上官愷有些別扭的笑著說,“寒醫莫要開玩笑,皇上已封你為忠義侯,還準你一同回宮,哪能殺你呢?”


  “要麽殺了我,要麽放了我,我是不會當什麽忠義侯的。”穀天祈反而更平靜了,波瀾不驚的說,“一個虛名就想抹平穀府一百多條人命嗎?”


  “自暖杯武明德已經給了我,我現在交給你,以報你救我之恩。”茯苓從懷中掏出自暖杯放在他麵前。她沒料到,一日不見,他竟然憔悴了這麽多。不願綁住他,她言語隨意,狀似無事地說,“你若是不想進宮,現在就收拾東西離開吧。”


  “不行,怎麽能這樣?他走了你怎麽辦?”李瑁最沉不住氣。


  “我無所謂的。”茯苓不想糾纏那些難以預測的問題,心虛的答道,比起說服別人,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你我都知道,宮中乃是是非之地,趁著可以離開,離開也好。”


  “你將他推到是非之外,就那麽確定皇上不會為難他?皇上追究起來你可是犯了欺君之罪,皇上能容許你一次,可還會容忍你第二次?”像兩個左右護法,上官愷也不甘人後,一語中的問出事實。


  意識到被人蒙在鼓裏,穀天祈冷冷地問:“說清楚怎麽回事,我寒醫素來不欠人人情。”


  “你沒有欠我人情,他們言重了,皇上不會為難我的。”茯苓給了上官愷他們一個警示的眼神,衝著穀天祈一笑,讓他安心,解釋道,“他們言重了,皇上對我很容忍的。”


  “說!”穀天祈霸道的命令,他要知曉她的處境。


  “什麽事情都沒發生,沒什麽好說的。”她回答的不假思索。


  “會有危險嗎?”穀天祈直直的看著她,逼問。


  映入她眼眸的是一雙難以捉摸地眼睛深情、冷酷卻又詭譎難辨,由不得她猶豫,她回答的更為幹脆,“不會!”


  “你騙我!”穀天祈挑眉看著她。


  “對於一個驕傲男子而言,是生是死,都應該由他自己選擇,他有權利知道真相。誰又可知,今日你為他選擇的便是一條生路呢?”上官愷涼涼出聲。


  茯苓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言不發。


  穀天祈投以感激的眼神,示意他快說。


  上官愷單刀直入,“茯苓說你是她的未婚夫,她以死相逼,皇上才答應免去你的死罪,也就是說,你能活著進宮是茯苓拿命賭回來的。如果你不一同回宮,皇上恐怕會治她欺君之罪,到時候,你與她都難逃死罪。”


  不經意間,茯苓看到了穀天祈眼中有一抹哀傷,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她的心裏有一個地方隱隱地痛了一下:我穀天祈今日對天發誓,今生今世,你雲清是我穀天祈唯一的發妻。唯一的發妻,命運為何如此捉弄人,讓她自欺屈辱?


  “這個要求,我不能接受。”穀天祈心頭一陣煩悶,麵色陰沉,味同嚼蠟的解釋道,“我答應過雲清,讓她做我今生唯一的發妻。”


  無奈,曾經他多麽期待娶她為妻,如今種種隔閡已將他們隔得越來越遠。


  李瑁不以為意,在一旁好心的提醒,“皇上金口一開,是無法反悔的。對死去之人的一句誓言難道比活著之人的兩條命更重要嗎?”


  “君子一諾千金。”穀天祈平靜回答。


  “你若不回去,她也會因此獲罪,你千辛萬苦才救下她,忍心將她推上死路?”上官愷對上他的雙眼,一字一頓的反問道。


  “大哥,莫要為難人,你身為籠中鳥,向往自由展翅高飛,怎還把人往籠中拉呢?”一緊張就攥拳頭,此刻,她的指甲已深深地嵌入手掌中,忍著!忍著!她告誡自己,不能太難堪。她突然鬆了口氣,語氣歡快的說,“這場婚事我願也是不讚同的,隻是礙於當時無計可施,拖一刻是一刻。寒醫既然不願入宮,那就及早離開吧。”


  聽著她說她原是不同意婚事的,穀天祈心中一陣悲涼,心裏很是受傷。


  一席人不再說話,茯苓垂著頭胡思亂想,很多事情她看不透也猜不透。她來自異時空,知道許多事情的發展趨勢,知道很多人身上將發生什麽,可對於她和穀天祈未知的命運,她一點不知,因而找不到一個可以救贖的縫隙。


  突然,上官愷打破了沉默,衝著穀天祈言之鑿鑿的說,“皇上似乎也不同意這場婚事,才推脫說容後再議,你們二人不必擔心,我敢保證這場婚事多半是成不了的。”


  穀天祈依舊沉默不語,等到上官愷快要放棄的時候,他才輕輕吐出兩個字,“我回!”


  他以為人生之中再也不會有交集,豈知糾糾纏纏,還是難逃不是冤家不聚頭的宿命。


  聞言,茯苓詫異的望著他,嘴邊吐出“謝謝”二字。讓穀天祈回宮,這樣做是救他還是害他,她不可知,她妄圖救他,卻一次次被命運捉弄,隻能聽從擺布。


  一句謝謝道出兩人之間的距離,兩顆心都為著彼此跳動,卻互相折磨著對方。


  中午時分,東城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修整好的大隊人馬準時出發,其中最出眾的要數那幾輛鑾駕,看那車窗雕紋,車頂裝飾,皆昭示著莊嚴大氣,一排皇家氣場。每輛車便都跟著四名侍女,還有一隊隊的護衛隨行,兩岸送行的官員鄉紳不計其數,呼喊萬歲的聲響驚天動地。


  十裏長街相送,也不過如此,茯苓輕歎,這一去,前途未卜,怕是命運再由不得己,更加難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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