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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宮闈重重,道阻且長

  宮闈重重,看得茯苓眼花繚亂,應付一個個虛以委蛇的妃嬪,已是讓她精疲力竭。待她拜訪過幾位美人、才人、婕妤,天已半晌,估摸皇甫德儀差不多醒來了,便攜手太華公主步入昭德宮。


  昭德宮外,異常安靜。


  一個穿著淺青宮裝的宮女引她們進了內室,內室香氣嫋嫋。循著香氣望去,檀木桌上放著一個青灰色的焚香爐,香氣正從它的嘴中縷縷噴出。


  “娘娘,孝昌公主、太華公主到了。”淺青宮裝的宮女走到床榻前,輕聲說。


  起初,臥榻上的女子沒動,微微睜開眼睛。麵色因長期病痛的困擾顯得尤為蒼白,形容憔悴枯槁,兩眼凹陷,卻難以遮掩她端莊高貴的氣質。許久,她像是醞釀好了力量,臉上流露著愉快的溫柔微笑,柔弱的說,“你們來了,快坐吧!”


  “孝昌、太華參見德儀娘娘!”


  “不必多禮,都平身吧,本宮這裏好久沒這麽熱鬧了,彤玉,去溫一壺上好的梨酒給兩位公主暖暖身子。”皇甫德儀雖然病著,言語間仍不失威嚴與大氣,眉宇間又透著智慧光芒,大有一覽天下之勢。


  “謝娘娘!”茯苓還禮,關切的道,“娘娘的身體好些了沒?”


  “老樣子,時好時壞。”皇甫德儀欲笑還顰,最斷人腸,言語間難掩寂寥之感,眸子閃動著傷感的情緒,仿佛承載了許多記憶,“紅顏多薄命,我記得你娘親,也是詩書才女。見到你,就想起你娘親,你們眉眼間有著幾分相似。這段時間,本宮睡得多了便常做夢,常夢到在潞州別駕的那段日子,人啊,離死亡越近,就越懷念從前,怕本宮是沒多少日子剩餘了!”


  “勾起娘娘的愁思,請娘娘恕罪,還望娘娘莫憂心,保重鳳體!”茯苓心中也覺得悲切,忽然又一種感覺,感覺她就像《紅樓夢》裏的賈元春,臨死憧憬起過去的好時光。


  “娘娘宮裏的香味很特別,也很好聞,是什麽香料?”香氣濃濃鬱鬱,太華公主不禁湊過鼻子,細細嗅去,仍是嗅不出個所以然來。


  恰逢彤玉熱酒回來,隨口答道,“這是皇上賜給娘娘的安魂香,據說是一位民間製香高人用了十三種珍貴香料配置而成,又稱十三安魂香,香如其名,有安神寧神作用。”


  “聞起來真有股舒心暖意,可見這香真有奇效!”茯苓附和道。


  皇甫德儀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抿唇淺笑,輕描淡寫的說,“有什麽奇效,不過是病得久了,越發不愛聞藥味,焚香遮一遮藥味罷了。公主若喜歡,本宮這裏還有許多,讓彤玉給你包上兩塊當作見麵禮。”


  “謝娘娘!娘娘的病,禦醫怎麽說?”茯苓見她待人和善,卻落得如此下場,眼圈瞬間紅了。


  皇甫德儀苦笑,“長年憂思而至,算計來算計去,心神耗損過度而引起的心悸。本宮在這後宮中明爭暗鬥了一輩子,蹉跎了一輩子,也作踐了自己一輩子,若是有來世,不如剪了頭發做姑子去,換得一世清淨。”


  “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世間之事理不清,娘娘切莫悲切。”茯苓柔聲安慰道,“這皇宮也有好的一麵,娘娘以一己之困保全了家族一世的富貴安平。”


  “孝昌公主似乎比本宮這個垂死之人領會的更深刻些。”皇甫德儀怔住,複而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茯苓一番,似乎想說些什麽,可終究還是婉言送客,“本宮累了,今日就到敘到這裏吧,彤玉、熾情你們去送送兩位公主。”


  “是!”彤玉、熾情齊聲回應。


  “孝昌還有一個不請不請想單獨同娘娘獨處片刻,還望娘娘批準。”茯苓略一欠身,微笑道。


  皇甫德儀聞言抬眼看去,最後縱容的一笑,朝著其餘人道,“你們都先退下吧。”


  “謝娘娘!”待眾人遠去,茯苓恭敬的施禮道謝。


  “你有什麽要問本宮的就問吧,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皇甫德儀一臉的笑意,真摯、明亮,隻是那溫柔中透著一絲精明。


  茯苓看著略帶狡黠的眸子,終是舒然一笑,“娘娘身邊宮女的名字似乎大多太炙烈,彤玉、熾情均是如此,這名字可是娘娘賜的?”


  “你果然很聰穎,孝昌你看,這昭德宮明晃晃的金碧輝煌,卻像冷宮一樣整日空蕩蕩的,冷得嚇人。本宮賜給她們炙烈的名字,不過是想宮裏暖一些,想著本宮心裏念著她們名字時能多一點暖意。”突然,皇甫德儀撫著胸口猛烈地咳了起來,一聲一聲,竟越來越重,“嗚”地一口鮮血,染紅了她素淨的絲帕,觸目驚心。茯苓連忙上前扶住她,她掙紮著笑道,“本宮差不多兩個月沒出過昭德宮了,你看,等的人不來,再奢侈豪華的宮殿也不過是一座華美的冷宮。”


  “德儀娘娘不必憂心,皇上昨日夜宴的時候提到了娘娘,今日便會來探望娘娘。”茯苓突然覺得身體上的病沒能抽去她的生命力,徹底摧毀她的是那無情的帝王之愛。身體上的病加上心病,不知道她這孱弱的身子還能撐多久。


  “不會了,皇上早朝因有人參奏太子而震怒,怎還會在這時見本宮?”皇甫德儀淒楚低語,突然,又故作輕快的問,“嘮了這麽多無關緊要的事情,本宮還不知道孝昌想問些什麽呢?”


  “孝昌想問當年我娘親被火燒死之事除了皇上還有何人指使?”茯苓直言不諱,毫不顧忌的問出心中的疑問。


  皇甫德儀一震,內心像是有種巨大的波動,卻又在瞬間被她壓製了,語氣平淡的說,“事情過去這麽多年,你何必不肯放手,須知在這後宮中不挑事端能忍則忍才是明哲保身的生存之道。”


  “總有些事不是忍一時便可以躲得過的。”茯苓執拗的看著她。


  “你執意追問,我今日若是不告訴你,你怕是不會罷休。”皇甫德儀幽幽長歎,接著說,“我說了你或許不信,是惠妃娘娘!你娘親待產的時候,正是惠妃獲寵之時,她怕你娘親回宮後奪她榮耀,又恐你娘產下龍子母憑子貴,所以……待本宮同其他姐妹察覺時,你娘親早已出事了。不知惠妃給皇上吹了什麽風,皇上似乎對你娘親有芥蒂,後來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


  “娘娘說得可是真的?”茯苓將信將疑,盯著她的眼睛問。


  “公主既然不信,何必問本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本宮與你娘親姐妹一場,救不了她已是遺憾終生,何須再騙你?”皇甫德儀的聲音溫潤如玉,讓人舍不得質疑。


  茯苓見已得到答案,起身告辭,“謝娘娘,孝昌告退!”


  “以後,你在宮中要提防武惠妃,她是個運籌帷幄的女子。”皇甫德儀探究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自嘲的一笑,“這一生,本宮就敗在了這個女人手上無數次,到頭來,怕是辜負了麗妃姐姐的臨終囑托,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我已無力回天了。孝昌,你身為李姓子孫,他日,太子若有什麽需要公主幫忙之處,還望孝昌念在本宮對你的一片赤誠,效仿太平公主,予以援手,扶持李姓子嗣,否則江山又將易主,武氏一族將再掌皇權。”


  “兒孫自有兒孫福,娘娘若想為太子獨擋一麵,當務之際還是應該好好保重鳳體。孝昌人微言輕,父皇又不喜後宮參與朝政,娘娘之托,恐怕孝昌要辜負了!”茯苓婉言拒絕,皇權有什麽好,不過是一個大的牢籠,而且曆史上也是如此,太子被廢已是定然之事,隻是尚未有合適的誘因而已,她不願卷入皇嗣之爭。雖然比起正史,她很喜歡那些野史,但‘三庶人之事’她也是熟爛於心的。


  拜別皇甫德儀,茯苓徑直走出內庭。直覺告訴她,皇甫德儀,並不像她表麵表現的那般無害。她聰明機智似王熙鳳,運籌帷幄揣度聖意似賈元春,這樣一個由賈元春和王熙鳳性格組在一起的女子必然是個極其危險之人。


  彤玉見她出來,連忙遞上一個精致的瓷盒,交代道,“這安魂香馥鬱襲人,隻需豆粒大一塊便可燃上一日,香味不斷。”


  “本宮認識一位神醫,不知德儀娘娘素日裏有何病症?”茯苓接過瓷盒,岔開了話題。


  “德儀娘娘常常胃寒,食不下飯,心也常常絞痛,夜夜失眠。”聽她這麽一說,宮女像見到救星一樣,對著她就是一拜,言語懇切的說,“德儀娘娘為人善良待人可親,對我們這些下人也體恤有加,好人應該有好報的,奴婢請求孝昌公主救救德儀娘娘。”


  “本宮偶然間曾翻閱《唐本草》一書,書上記載了一味叫安息茴香的作料,用以炒菜或烤肉中可祛除胃中的寒氣;將安息茴香炒熟後研磨成粉,和著醋服下去,還有治療心絞痛和失眠之效,你們可以谘詢一下禦醫,酌情試上一試。”茯苓仔細想了片刻,也不甚確定。


  彤玉與熾情感激的叩首,“謝謝公主指點,若我家主子好轉,奴婢願意結草銜環,做牛做馬報答公主的救命之恩。”


  剛剛走出昭德宮,太華公主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問,“姐姐同德儀娘娘秘密聊了些什麽?”


  “既是秘密,又怎能輕易對人言呢。”茯苓神秘一笑,快步往前走,走到岔路口時,她突然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從皇上的興慶宮出來,連聲叫著,“等一下!”


  穀天祈仍是一身儒生打扮,瞥了一眼麵前的人,略顯冷漠恭而有禮的回答,“敢問公主,有事?”


  “你非要這麽疏離把關係整的這麽僵?”茯苓臉上一寒,隨即問,“皇上召見你有何事?”


  這下,穀天祈臉徹底冷了下來,拋卻腦中煩亂的情緒,他克製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與她的糾纏,轉過身去回避她的眼光,

  上官愷見兩人如此怪異,好笑的解釋道,“二妹不必擔心,皇上就是問問穀兄對忠義侯的府邸是否滿意,問他可願意入朝為官,並沒有難為他!”


  “我聽說皇上今早動了怒,怕會波及到他….不,你們!”茯苓無意間流露對他的關注,連忙尷尬的轉移話題,“我想去同你們出宮,可以嗎?”


  上官愷搖了搖頭,“沒有皇上的允許,後宮之人不許出宮。”


  “進宮不到一天,我已開始想念外麵自由的空氣了!”茯苓苦笑。


  太華一顆心被說得興奮起來,蠢蠢欲動,“孝昌姐姐,宮外麵很好玩嗎?”


  “二妹,你千萬別帶壞這個小祖宗啊,她可是出了名的刁鑽淘氣。”上官愷故意說笑帶動氣氛,眼瞼卻是時刻注意著茯苓的神情,他還是第一次見她露出這樣蒼涼的神情,與幾日前把酒言歡梅園結義的豪氣明媚判若兩人,心中隱隱感慨這一座固若金湯的皇宮又鎖住一位年輕姑娘的活力!


  “愷哥哥和壽王哥哥偏心,與孝昌姐姐結拜也不帶上我?”太華嘟著嘴嗔怪。


  上官愷點了點她的鼻尖,戲謔道,“宮裏,誰不知道你太華橫衝直撞肆無忌憚,拜了把子,以後還不得天天替你背黑鍋啊,這種為虎作倀的苦差事打死我們也不能做的。”


  “他為何不如此不快樂?”茯苓低聲問上官愷。穀天祈臉上的愁容像一把刀刺著她的心,讓她耿耿於懷。


  “皇上以你要為無心師太守孝三年為由擱置你與他的婚期,他聽出皇上無意你們的婚約,直接以草莽之人無才德配公主求皇上將婚約作廢。”上官愷欲言又止,“皇上應允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他就這麽恨我,同我一點關係也不願有嗎?茯苓心涼如水,心像針紮一樣痛起來。她好想歇斯底裏的發泄一番,可她太理智,太理智的人,做不出出格的事情,隻能壓抑自己。她的手頓時緊握成拳,淡淡一笑,“也好,從此各自婚娶,互不相幹。”


  穀天祈不說話,他記得她說過原也不同意這場婚事,他在雲清臨死前立誓不再娶,才不願耽誤她的青春,求皇上將婚約作廢,怎麽還惹得她悶悶不樂?


  靜,窒息的靜。想不通,穀天祈拂袖而走,消失在宮道盡頭。上官愷隨即告辭,跟了上去。


  空曠的院落外,厚重的宮門前,徒留一尊雕像般的玉人兒黯然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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