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瘋狂的愛
華妃的遺體在宮中停放了三日,便被唐玄宗下旨遷往妃陵。帝王雖無情,接二連三失去相濡以沫半生的伴侶,唐玄宗憂思倦怠,萎靡不振,身子也一天天的消瘦下來。他的傷心落寞不像是假裝的,或許他在哀悼這些身邊人逝去的同時,也開始擔憂自己的何時生命終結了吧。
這些高力士看在眼裏,與其招來一批批歌姬,不如弄來鑽研長生之法的方士。因而,這年的二月中下旬,成群結隊的方士被秘密遣送進宮,煉製各種丹藥以供皇帝實用。自此,唐玄宗便流連於各色丹藥,樂此不疲。業精於勤荒於嬉,這當然是後話。
淑妃、華妃相繼死去,宮中三足鼎立的局勢打破,後宮生殺大權獨傾惠妃一人。惠妃處事果斷狠毒,宮娥妃嬪凡事隻能一味忍讓,敢怒不敢言了。
死亡帶來濃鬱的蕭瑟氣息,再加上心中鬱結所致,茯苓也結實的大病了一場。靜養半月,待身子稍有些起色時,已算是初春時節了。
錯過了季節的交替,她再也不想錯過生命萌動的過程了。隨意披了件衣服坐在未央宮裏的石階上欣賞蒙蒙細雨。心若纏綿,看雨也覺得雨絲格外綿綿。
“公主,春捂秋凍,您身子剛好些,還是多穿點衣服穩妥。”綠萼見她呆呆的坐在涼階上,回寢殿去了一方坐墊和一件外套。
茯苓欠了欠身,方便她放置坐墊,感激的說,“綠萼,這些天多虧你在我身邊照拂、解悶。來,咱們坐下來好好說說話,這樣愜意的時光,還不知道能再過多久。”
“公主的病別人或許不清楚,我卻看得很明白。這是心病,與其說禦醫的藥方不靈光,不如說您自己不願意好起來。公主既喜歡這樣愜意的日子,那就不要想太多讓心輕鬆些裝糊塗就是了。”綠萼為她一邊係著衣服,一邊話中有話的婉言反駁。
“我差點被你騙了呢,你心裏竟明鏡似地。懂的藏拙方能在宮中生存。”茯苓嬌柔的輕笑了聲,接著微不可聞地喟歎,“可惜難得糊塗!惠妃派人將我先前送過去的一串紅送了回來,宮裏難免一場腥風血雨,而我怕也是在劫難逃。”
綠萼俏皮的眨眨眼睛,咯咯笑著安慰道,“奴婢學識淺薄,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公主這麽善良,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您肯定會福澤綿長的。”
“我不過是贈與你五十兩紋銀為你兄弟看病,你便覺得我是好人?”茯苓輕輕搖頭,淡雅的眉蹙了起來,“照你這麽說,天下哪還有壞人?人生在世,誰沒有做過一兩件舉手之勞的好事。若是這樣容易便能得到上天的垂青,人間的秩序豈不亂套了?”
“公主又在說奴婢聽不懂的話了。”綠萼一臉茫然,又無從反駁,隻得另起話題,“公主精神好,奴婢去取些早已備好牛乳茶來給你潤潤喉,如何?”
茯苓默然算是應允,伸手接過小雨絲,格外珍惜的捧在手心裏,吟哦道,“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皇宮景雖好,我總覺得壓抑,若是能踏出這四四方方的銅牆鐵壁,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間馳騁該有多好!”
端著一壺牛乳茶走來,綠萼恰巧聽到她最後的話,不解的說,“皇宮是別人擠破了頭想進來的地方,公主卻心心念念的想 出去。說出去,估計都沒人信呢。”
“擁有榮華富貴,未必就是幸福。”茯苓接過溫熱的牛乳茶啜了一口,濃香撲鼻,卻因為久病初愈胃口全無,放下茶盞,清顔如水的說,“或許這就是所謂傷春情懷引起的多愁善感吧。許久不走動了,我到宮裏各處轉轉,不用跟著了。”
“公主,等一等,傘!”綠萼收拾完茶盞時她已走出去好遠,語無倫次的喊道。
茯苓頭也不回,清爽的道,“不用了,細雨綿綿,若是打傘便少了許多情調,沐雨而行,也可驅除一身藥味。”
初春帶著些微寒的風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從一處假山後穿過,沿著蜿蜒小道漫無目的走著,因為細雨朦朧,周圍靜謐清幽。
沿路的梅花花瓣被風片片吹落,下起了一陣花瓣雨。茯苓看著散落於地的花瓣,腦海裏忽然想起《紅樓夢》中的兩句詩來,“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索性蹲下身掏出手帕,聞著泥土透出來的芬芳氣息,效仿林黛玉收集殘花起來。
突然,頑皮的風出其不意的吹走她手中的絲帕,好不容易集齊來的殘紅也被盡數吹散。她起身欲追,抬眼間卻看到一頂油紙傘正想自己這邊走來。
傘下兩人,穀天祈一襲青袍盡現儒雅的執傘,油紙傘傘微微偏向弱不禁風的佳人綺玉,就連走半邊肩膀被雨水打濕了也毫不在意。
躲閃不及,茯苓隻得愣在原地靜待他們過去。垂下眼瞼,斂去藏在眼中的所有情緒。
綺玉白衣纖纖,走到她身邊頓首,眉宇間充斥著淡淡的倦怠之意,“花落了,可見花無百日紅是真的。”繼而她展顏意味深長的一笑,“孝昌公主,真有雅興,冒雨前來撿殘花。”
被她點到名字,茯苓不情願的抬起頭,莞爾道:“浮生偷閑半日閑,出來走走。看到這些話被風吹散落入地上任人踐踏很可惜,便收集了些留做香囊用。你二位冒雨進宮,估計是有什麽要事吧?那我就不多加打擾了。”
“相公,你先去太醫院吧,我同公主說會話。”綺玉如春意般溫煦柔和地對穀天祈開口道。
茯苓疑惑的看著她,屈辱的感覺湧上心頭。不屑的移開視線,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爬上她的嘴角。這是要在她麵前炫耀恩愛嗎?
解下身上的披風為她係上,又將手裏的油紙傘遞給她,穀天祈仍是不放心對綺玉叮囑道,“這裏風大,吹風對你的身子無益,別聊太久,我在前麵亭子裏等你。”
聞言,茯苓轉眸看向綺玉,她麵頰消瘦,皮膚蠟黃而且沒有光澤,身上還有著一股衝鼻的藥味,顯然是久病臥床之人,由內而外透出的虛弱不像是裝出來的。隻一瞬間她眼裏的盛怒平息,轉而映射出探究的神情。
穀天祈在茯苓身上停頓片刻,終於 轉身離去,那寬大的袍子在風裏招搖飄動,飄逸的仿若人間謫仙。
茯苓麵無表情,仰頭閉眼享受雨絲的紛擾。對於不能確定的事,她不喜歡漫無邊際的胡亂臆測,因為這樣容易讓自己陷入思維死角脫不得困。與其胡思亂想,不如等待他人揭開。
果然,綺玉最先沉不住氣,生硬的說起開場白,“你覺得我幸福嗎?”
“有些事旁觀者清,而有些事非體味不能明白。鞋子舒不舒服,自己的腳最清楚。綺玉姑娘這個問題貌似應該問你自己吧?”茯苓的眉間掛著一縷難以言喻的愁緒,冷冷答道。
“是啊,我最清楚。”綺玉苦笑,閉目養神,靜待了好久,一陣睫毛微顫後緩緩睜開眼睛道,“旁人均羨慕我這份相敬如賓的幸福,可這幸福之於我就像是在索命,一寸一寸的蠶食著我的心。最後,我還是輸了,輸給了穀大哥對你固執與情誼,輸給了你。”
茯苓不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有些抵觸的回答,“這不是一場比賽,何來輸贏?若論起來,他在你身邊,自然是你贏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爹寧願一生痛苦也不肯將紫鹿補心丹用在我娘親的身上。以前,我以為是我爹愚笨,向來是我自己太過愚蠢。隻可惜,現在明白這些太晚了。縱使這樣,我仍然不後悔。”綺玉眼露憂傷,她的眼神裏,有著落寞,也有著莫名的堅定,“你不想知道為什麽嗎?”
見她真情流露,茯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發揮懶人本質一動不動的等下文。
“有時候,我好嫉恨你的不勞而獲,對於穀大哥,你什麽都不用做,仍可在他心裏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而我寧願為他犧牲,仍換不來他頃刻的全心全意。”綺玉充滿憤恨的眼神紅得快滴出血來,喃喃地道,“傳說,紫鹿補心丹是起死回生的奇藥,若要起死回生需要心頭血為引子服用六六三十六天,而重獲新生的人便會失去某些記憶,且引血之人鐫刻心中,視為此生最愛。”
“你不要命了,竟然瘋狂到用心頭血做藥引?”茯苓難以置信不可思議的盯著她,看到她消瘦的臉後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臉色這麽蒼白,他怎麽不阻止你?”
綺玉臉上浮現出狂妄的笑容,步步緊逼,“你該恨我的,我奪走了屬於你的東西。”
“隻好他能好好活著,忘了我,我不介意。”茯苓一臉無波的回答。
“你可知道,我多討厭你這樣雲淡風輕的表情。若是輸給一個執著於他像我一樣愛他的人,我也算此生無憾,可偏偏你不是。如果是他真能忘掉你,該多好,我還能繼續騙自己下去!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綺玉氣急敗壞地衝她吼道,虛弱的喘了口氣,憤憤地自嘲道,“若拚死換來一個人一生纏綿悱惻的愛,倒也不算吃虧。隻可惜傳說都是假的,世上怎會有憑借一味藥取代一個人的方法?”
突然,茯苓覺得腹部被一個堅硬的東西抵上,不知為何,她的心裏竟無一絲恐慌,抬起頭迎上她冰冷的目光不卑不亢的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紫鹿補心丹並不能讓人失去某些記憶,而是暫時塵封記憶。一旦回生之人強行回想,時間久了,封存的記憶便會重新躍回腦海。而我不止一次,在他睡夢中喚你的名字,茯苓。”綺玉眼裏沒有任何的波瀾,不理她的質問,自顧自的說,手中亮晃晃的匕首緊緊地抵在她的腰身處,匕首泛著鋒利的寒光,“再強大的外力也抵不過融入血液的愛意,這也許就是我爹不敢嚐試的原因吧。他怕與我娘相濡以沫近好幾年的感情抵不過她心裏對那個人的愛意,這比殺了他還讓他心痛吧,所以他寧可看著她死去後鬱鬱而終,也沒有以紫鹿補心丹為她續命。”
茯苓愣在那裏,想不到,綺玉對穀天祈的愛會這麽瘋狂,更不到穀天祈對她的愛意衝破藥物的禁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好。
“你知道麽?我有時候按捺不住自己的衝動想殺了你!我有過很多次機會,但都放棄了。因為我知道你是穀大哥心裏的想要相守的那個人,你死了,他活著也隻能是行屍走肉。”說著,綺玉眼中的淚不自主的落了下來,收起匕首背過身去,“亦是如此,雲清姐姐那樣恨你,才會寧可自盡而亡含恨而終也沒舍得殺你。這就是愛一個人太深的代價吧。你這種理智自私的人,怕是永遠也體會不到這種卑微到瘋狂的愛吧。”
匕首倏然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綺玉轉過身不由分說地狠狠甩了茯苓三個耳光,“打你三個巴掌算是便宜你了!你記住,你一巴掌是為雲清姐姐,第二巴掌是為你的不知珍惜,這第三巴掌算是我把他還給你的代價吧。”
茯苓沒有反抗,像一尊沒有知覺的雕像,任憑她抽了三個耳光。
“希望這三個耳光能打醒你,我自認為給不了他要的幸福,三日之後,他便會恢複所有的記憶,到那時我便再留不住他的心了。將心愛之人拱手讓給情敵,這種滋味真苦!綺玉突然變得異常的平靜,眼中柔意似水湧動不熄,心有不甘的說,“我承認我恨你,但還是感謝你以後能珍惜他,給他幸福。”
說完,她立刻掩麵跑開了。
綺玉眼中的憤恨深深刺痛茯苓,她心中不免生疼起來,臉上火辣辣的痛卻遠遠比不上心裏的痛徹心扉的感覺。不知是否是雨越下越大,她眼中漸漸模糊了起來,視線裏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