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李代桃僵(一)
清晨,茯苓睜開了疲憊的雙目,茫然虛無的躺在床上發呆。天雖然亮了,她眼眸裏卻藏著寒如無盡的黑,幽深的望不到盡頭。
“公主,今兒天氣冷,您昨夜睡得遲,怎麽不再睡一會兒?”綠萼福身往炭盆裏加炭,回眸見她醒來嫣然一笑,和氣的說。
“皇上下早朝了嗎?”茯苓意闌珊低低的問。
綠萼抬頭看看天空,又仔細的想了想,認真的回道,“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下朝了。”
“更衣,去紫宸殿。”茯苓起身,幽幽的吩咐。然而腳剛接觸地麵,頭重腳輕的感覺便使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綠萼眼明手疾,一把扶住她,擔憂的建議,“公主,天寒地凍的,你身子又虛,奴婢給你盛碗熱粥暖暖胃再去好不好?”
見她執意如此,又無法無視她眼裏那濃重的關心,茯苓隻得退讓,強壓下心裏的眼淚,懦懦的低語,“既然這樣,你且去溫一壺梅子酒來,送送行也好。”
“公主,您說什麽?”綠萼聽得不是很真切,擰著頭問,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今早的主子有些異樣,可又說不清是哪裏不一樣。
心事重重,對著美味佳肴也是索然無味,茯苓隻喝了幾口薄酒,便命人將早膳撤了下去。
綠萼抖開一件乳白色腰束羅裙為茯苓穿上,再給她罩上一件的淡黃色繡梅花短襖,仔細的端詳了下,又為她加了一件猩紅色的披風。茯苓如同木偶般由著她擺布,心緒不知飄去了哪裏。
似乎對自己的裝扮十分得意,綠萼將心滿意足的笑著將她拉到銅鏡前,由衷的誇讚道,“公主天生麗質,稍作點綴便如此明豔動人。月裏嫦娥見了您,恐怕都會自慚形穢,更何況奴婢這些凡夫俗子呢。”
茯苓被她誇張的聲調驚擾回了神,下意識的瞥了眼銅鏡。隻見鏡中的自己玉容白皙,一雙眸子含幽帶怨惹人憐愛,真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美人。乳白色腰束羅裙繡有繁花朵朵,合身的剪裁將她襯托得修長嬌弱,再配上宮裏流行的驚鴻發髻,真可謂是美若驚鴻。
然而想到無法預知的前程,茯苓心裏不禁又難受起來,雙手握起了拳頭,臉色陰沉著悶哼出聲,“自古紅顏多薄命,一代傾城逐浪花。從古至今貌美的女子,幾人終得善終?”
冷意颼颼地拂過頸背,綠萼自知失言,倏地跪倒在地,誠惶誠恐的說,“奴婢嘴拙,惹公主不悅,請公主責罰。”
原以為多了個貼心人兒,沒想到這份貼心是托皇族身份的福,夾雜著過多的恐懼與自保意圖。茯苓輕歎了口氣,使勁的揉一揉額角,半晌才無力的道,“起來吧,我並沒怪你的意思。你再去取來兩壇梅子酒,備上幾碟小菜,一隻叫花雞,我要與父皇對飲幾杯。”
許是想彌補過失,綠萼很快置辦好了物品,亦步亦趨的跟著茯苓前往紫宸殿,一路上也不敢多言。她未注意到,茯苓趁其不備,將太華公主轉贈的一並匕首藏於袖間。
剛至興慶宮正門,突然從殿內傳來一聲冷斥,緊接著是好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茯苓頓住腳步觀望,見侍候在殿外的太監宮女全數戰戰兢兢的模樣,心裏多少有了點準備,剛想發問,就看到劉總管率眾太監灰溜溜的走了出來,於是麵帶微笑的迎上前問,“劉總管,父皇何事如此動怒?”
“奴才參見孝昌公主,公主千歲!”劉總管請了安,愁容滿麵的說,“唉!還不是為了太子殿下之事。”
“劉總管快請免禮,太子殿下出什麽事了,我怎麽未聽說呢?”雖然能猜出內裏玄機,茯苓仍假裝一無所知的問。
劉總管心緒初定,陰陽怪氣的回道,“公主久病初愈,不常在宮裏走動,所以不知道。太子殿下前幾日病了,皇上體恤殿下,命他安心在東宮靜養。偏巧有些大臣捕風捉影,妄自揣度,竟自以為是的認為皇上有意軟禁太子,還聯袂上書請求皇上恩準太子歸朝。太子多日未愈,皇上已然甚是憂心,且皇上對太子的愛護之心比任何人都強,否則也不會日日派禦醫前往東宮診病,如今被人如此猜度,大發雷霆也是情理之中。對了,公主,您來興慶宮可是有要事稟告皇上?”
“劉總管說笑了,我哪裏有什麽要事!今兒天寒,這梅子酒生津驅寒,所以讓人溫了些給父皇嚐嚐。”茯苓見他說話三分真七分假,也打起馬虎敷衍起來。
“公主有心了,多接觸皇上自然是好的。皇上若是知道公主這般有孝心,心裏也必定開懷不已。隻是此刻皇上心情不好,若是遷怒於公主就不好了。公主您看要不要換個時間或者由老奴代為轉送?”這番冠冕堂皇的話讓劉總管對茯苓刮目相看,言語間多了幾分恭敬。
茯苓不著痕跡的否定他的建議,婉言道,“父皇常年憂心國事,身為人子無法為之分憂已是不孝,若是連這端茶倒水伺候在側這種事都要假借人手,實在是於理不通。孝昌隻想略表孝心,不會打擾父皇太久的,劉總管不必擔心。”
“那就有勞公主了,奴才還有公務在身,先行告退!”劉總管笑吟吟的辭行。
茯苓目送一行人走遠,阻止殿前人員的通傳,從綠萼手中接過食盒,獨自進入紫宸殿。
“可惡!真是太可惡了,簡直不可理喻!”唐玄宗氣憤的將手中奏折拍在桌上,其力度之大令硯台裏的墨汁震得飛濺出來,金黃色的龍袍胸襟處頓時出現些許黑色斑點。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在君側研磨的小太監嚇得臉色發白,咚的跪倒在地,連呼恕罪。
“沒用的東西!”唐玄宗沒好氣的啐了一口,發現茯苓走了進來,片刻疑惑之後寒著臉問,“孝昌,紫宸殿乃是君臣商討國事的機密之處,後宮親眷到紫宸殿按律要通傳方可進入。念你初犯,朕就不追究了,記住以後千萬不可再貿然進殿!”
“兒臣謝過父皇!”茯苓笑意盈盈的跪拜謝恩,笑得直似春風。
“父皇經韜緯略運籌帷幄,權衡的都是一些大事,何必跟一個小太監計較這等小事!不如喝杯梅子酒消消氣,也好暖暖身子。”茯苓斟了杯梅子酒遞給他,勸諫道。又見跪在一側的太監雙腿打顫,有礙觀瞻,遂好心替他解圍,“你這奴才,未能盡心侍奉皇上,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劉總管那裏領罰去。”
小太監偷偷看了眼龍眼,見他未反對,連聲答著是,跪著退出紫宸殿。
端起酒杯淺嚐了口,唐玄宗威嚴刻板的臉上,破天荒的露出些許笑意,“梅子酒甘冽可口的確不錯,孝昌,你身子好些了?”
“已無大礙了,謝父皇關心。”茯苓依舊維持疏離的笑意,這樣直接的聞言關懷她本該會感動的,可惜,在宮中呆久了,人情習慣性的淡薄了,“梅子酒生津驅寒,父皇若是覺得一人獨飲無趣,不妨席地而坐,讓兒臣陪您一同品嚐,咱們爺倆飲酒作樂,倒也頗有民間平凡人家兒孫繞膝的感覺。”
“兒孫繞膝?”唐玄宗輕聲咀嚼這個詞,似是無限懷念,良久,應允了她的請求,“咱們就以你所見席地而坐小酌幾杯,從你入宮咱們父女倆還未曾有這般閑情雅致對飲呢!”
自他聲音裏,茯苓聽出絲絲感動與意外。身居廟堂之高,享受人上人的殊榮,卻沒福氣享受過兒孫繞膝其樂融融的幸福,想來老天也是務必公平了。地位、親情不能兼得兼顧。
“父皇,叫花雞大口吃才美味,若是再配上梅子酒相佐,那味道便美到極致了。”茯苓及時製止他優雅的吃法,撕了一隻雞腿遞給他,拿起另一隻毫無形象的啃了起來,囫圇咽下去,便拿起酒壇子猛灌兩口酒。
唐玄宗見她吃得大快朵頤,一時心動,效仿起來。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紫宸殿裏笑聲陣陣。酒不自醉人自醉,酒過三巡,唐玄宗已有幾分醉意。
茯苓悄悄取出藏於衣袖裏的匕首,拔掉刀鞘,正欲刺向迷迷糊糊的唐玄宗。哪知他雖有幾分醉意,動作卻無絲毫懈怠,看到刀光的瞬間反手一掌將她退離幾丈遠,快、狠、準。
前一刻還享受著父女其樂融融的快樂,下一刻便要刀尖相對。唐玄宗心裏的失落與震驚、憤恨令這怒氣來得又急又快!
“找死!”唐玄宗頓時清醒,龍顏盛怒厲聲喝道,“孝昌,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殺朕,知不知道按照大唐律法,罪當誅九族!”
她顧念父女之情,原本隻想做做樣子刺傷他的手臂,沒想到他完全不顧父女之意,一掌擊在她的心髒。匍匐在牆邊,茯苓幾乎無法忍住胸腔中欲噴薄湧出的血液。在這個節骨眼上,縱使怕得雙腿打顫,也要強撐著將這出戲演下去。左手不由自主握住右手,手心裏的熱度給了她些許力量,同時擠壓的陣痛也讓她的恐懼稍減。她艱難地抹去嘴角滲出的鮮血,抬起頭鄙夷的望著唐玄宗,一字一頓異常清晰的說,“我娘親是否也是這樣被皇上一掌打得吐血而亡?哈哈,若能誅九族那自然再好不過,皇上亦在我的九族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