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齊三複仇記(完)
齊三捏著饅頭的手頓了頓,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米糧味道香醇,沒有霉味酸味,不是壞糧,也沒摻砂土。
呼!陰風又順著他後頸刮過,這次帶點刺痛,像是被凍傷了。
旁邊有個同樣端碗的老頭小聲提醒道:「快念祈神詞,念了就沒事了。」
說著他誠誠懇懇地念起來,周圍的陰風繞過老頭,全都吹向齊三。
齊三不由得擱下木碗,摸了把脖子,緩緩念道:「稟木德之君……」
一股陰風當著他的面打旋兒,跳舞,捲起小小的砂土。
彷彿念錯一個字,就要把他變成灰揚了。
「告萬鬼之王……」
念到此處,齊三不僅不著急,還有點思緒飄忽。
木德之君無非是指青帝,萬鬼之王又是哪位?不記得青帝有這樣的尊號。
「極星照北水……」
這句就更奇怪了,分明暗指玄帝。
「風雷起東方。」
最後一句和木德之君倒是呼應,但中間兩句究竟想做什麼?以齊三這些年的見識,每段祈神詞往往都只指代一位神袛,如果同時呼喚兩位格位不相上下的神靈,就會暴死。
這也是他之前對這段詞持懷疑態度的原因,但旁邊那個凡人老頭念了沒事,極大可能是安全的,所以他才嘗試著念。
這段話里至少指代了三位神袛,兩位格位等同,是天上之帝,眾神之帝。
萬鬼之王卻是未曾聽聞,但以禍亂天下的鬼災來看,這位神靈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而且還在祈神詞里和兩位帝君相提並論,最少也堪比金母元君或者掌管天之九部那位。
按大部分傳承者總結的規矩來看,這段話理應都指向一位神靈。
但這是不可能的。
且不說帝種傳承相互排斥,光是萬鬼之王這個陌生的尊號,就不可能被五帝格位接納,越強大的傳承種,排斥性和獨佔性就越強,一個神位上,只能站一個神袛。
當然,也不排除某些神靈有法子避開這些規則。
轉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齊三端起粥碗,香噴噴地吸溜一口。
盯著他吹冷風的東西,早在最後一個祈神詞出口時離開了。
也不知道有人念錯了會怎樣。
吃完粥菜,齊三去了黃沙坊最高的閣樓,叫做鶴頂樓。
只是還沒靠近,就被兩個在門前的守衛攔住了。
一個人戴著兜帽圍著圍巾,只露出半張臉,另一個明明長著大樂人的面相,卻有雙色目人的藍眼睛。
「這裡不能進嗎?」齊三端著他憨厚的面孔,明知故問。
「有青茗會的黑牌就行。」藍眼睛打了個哈欠,「或者我說件事,你能辦到也成。」
「什麼事?」
「看見你背後那個小院沒?裡面有個胖子在打呼嚕,太吵,你翻進去給他一耳光就行。」
「……」
齊三懷疑自己被看透了,這人純粹戲弄自己。
他搖搖頭正想離開,那個只露出半張臉的人忽然起身,翻過院牆進了別家屋宅。
伴隨著啪地一聲清脆巨響,連屋頂黑旗都瑟瑟地抖了幾下。
裹著臉的傢伙又嗖地跳出來,不慌不忙地坐回鶴頂樓門口,彷彿剛剛抽人耳光的根本不是他一樣。
「誰打老子?!」
院子里這才傳來一聲怒喝,地面顫了三顫,一個敦實的矮胖子擠出門,惡狠狠地瞪著面前幾人。
藍眼睛和半張臉同時指向齊三。
齊三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生氣,還很驚喜。
胖子也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想發火,還想跑。
因為他知道他能在別人面前隱藏自己,卻做不到在齊三面前隱藏自己。
老熟人了。
齊三的眼珠登時勾起一圈亮澄澄金黃色,凌厲如鷹。
矮胖子身形猛地一彈,兩倍寬的脖子變成和腦袋一樣寬,身形也高大起來,完全契合了齊三追殺的目標之一。
肥遺。
胖子沒有猶豫,嗓子里發出一聲低吼就要撲上去!
齊三反應比他更快,但被人拽住胳膊,沒能發動攻勢。
「這裡可是鬼市,青茗會有告訴你不能打架殺人的吧?」
藍眼睛笑眯眯地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險氣息將齊三籠罩。
就像土狗遇上山虎,老鼠看見貓。
這傢伙最少是三階傳承者,也就是傳承度在八十以上。
本想佯攻一招就走的胖子大喜,蛇鱗如鐵甲般從皮肉里翹出來,直愣愣地立起,雙臂好似插滿了鋒利鐵片的長矛,朝齊三心窩剜去!
藍眼睛笑出聲,還安撫似的拍了拍齊三肩膀。
就在這剎那,齊三忽然看見一片磅礴的陰影。
巨大的、蒼白的頭顱,如陰雲緩緩垂落到人間。
空洞的眼睛烏黑瘮人,縫隙似的大嘴咧開,一點猩紅刺目。
鬼!
鬼王!
聽說海事府等各方勢力鎮壓在裂隙附近,就是和這種程度的鬼王在爭鬥!
怎麼這裡也有?!
齊三另一隻掌心泛起金光,指尖結成了一個奇特的印,這是他對鬼物有恃無恐的底牌。
但現在,他也不能確定「鎮鬼印」還有沒有用了,畢竟從未遇見鬼王這種級別的陰物。
眼看胖子毫無知覺地衝過來,臉上帶著得逞的獰色。
而鬼王碩大無朋的腦袋如巨人俯視蟻穴,嘴縫吐出猩紅的舌頭。
兩面夾擊之下,齊三頭皮發麻地遞出印訣,試圖一邊影響鬼王,一邊側著身軀避開胖子致命攻擊。
拉住他的藍眼睛突然伸手,一把掐滅了他掌心的金光!
「你!」齊三又驚又怒。
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忽然眼前一花。
無論是衝過來的胖子還是猩紅的舌頭,全都消失不見了。
天空中巨大的頭顱閉上嘴,緩緩消失。
只有地上憑空出現一點血跡,和半片來自肥遺傳承的鐵色蛇鱗,還在證明曾經發生了什麼。
「……」
齊三打個寒顫,那隻鬼王竟然這麼快就把胖子吃掉了!
根本不是他「鎮鬼印」能對付的存在!
這時,空中又突兀地冒出一片猩紅舌尖,極近的距離之下,齊三甚至看見舌苔上的顆粒是一個個扭曲哀嚎的人頭。
猩紅舌頭帶著潮濕柔韌的質感,緩緩貼近地面,那些人頭紛紛舔舐地上的血跡,咬碎那半片蛇鱗。
只一個眨眼,地面便光潔如新。
「白臉越長越肥了。」藍眼睛嘟噥一句,又對齊三說道:「你的生意已經做了一半,剩下那個還沒找著,三天後再來吧,讓你看個夠。」
齊三張了張嘴,有點難以置信,「閣下……閣下是專門等在這裡……」
「鄙人姓季,不算專門等,只是來踩個點,結果老兄你福緣深厚,正巧撞上了。」藍眼睛拱拱手,「這倆人也隱藏身份,去青茗會買了你的命,就在你來的前一天。」
「這麼說肥遺住在鶴頂樓附近,就是等我死的?」
「是啊,要是你沒喝那碗糖水,就會有人引你來黃沙坊,來鶴頂樓。」藍眼睛接著道。
難怪胖子看見這個姓季的拉住自己,反而還出手,他還以為青茗會是在履行約定呢!
齊三頓時覺得兆陽是個兇險至極的地方,要是沒打算拜地頭,恐怕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待此事一了,他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
齊三想了想對藍眼睛抱拳道:「多謝青茗會出手相助,此等恩情難報,日後用得上齊三的地方儘管說!」
「嘿,你又不打算留在兆陽,今後能不能見面還是兩說。」藍眼睛笑笑,戳破了齊三心中念頭。
齊三忍不住撓撓頭,乾笑兩聲,「雖然兆陽不多留,以後在別的地方遇上,多少也能幫上忙。」
「不急,想上樓看看嗎?」藍眼睛擺擺手,指著鶴頂樓。
「看!」
齊三也不客氣,跟著他就邁步走了進去。
鶴頂樓形似鶴首,頂樓長長地延伸出去,就像仙鶴的長喙。
樓里空蕩蕩的,沒什麼招待客人的桌椅板凳,四面牆壁都堆放著青銅箭矢以及火把,帶著一股子器械獨有的油脂味。
頂樓則風光一覽無餘,不光能看見黃沙坊,周圍三四個坊都能清晰納入眼中。
藍眼睛敲了敲欄杆,一個黑袍人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嚇了齊三一跳。
他竟然完全沒有感覺到樓頂還有人在,說明這個隱藏的傢伙傳承度也超過自己,或者是具備隱匿神通。
「找到另一隻老鼠沒?」
藍眼睛嘴裡問著,眼神一點點掃過黃沙坊的邊邊角角。
「大人,兩個時辰前,他藏到余羅屋子裡了。」
「余羅?就是魏揚說的,那個暗中來追查寧無生和羅祁的天宮堂主?我記得他前幾天被海事府圍剿,受了重傷都陷入污穢了,竟然敢躲在黃沙坊!」
「是,大人,他就住在東南角第三行第二列的屋宅,而且私下挖了密道。」
「不愧是山神殿的,愛打洞,但是怎麼和天宮混在一起了?」藍眼睛摸著下巴,神色奇怪道。
齊三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你想說點什麼?」藍眼睛自然注意到他的異樣。
齊三不再猶豫,「季公子,之前追殺人面鴞的時候,我就發現他似乎跟另一伙人有聯繫,可能是天宮插進山神殿的探子。」
藍眼睛沉思片刻道:「一般來說,探子不會輕易和主家接觸。」
「除非他得到了重要的情報!」
齊三忍不住和藍眼睛同時說出口,兩人對視,都從雙方眼神中看見了一樣的東西。
抓住他們!
「老兄,你合我胃口。」
季歡笑起來,天藍色的眉眼彎彎的,看著就像個純凈少年。
齊三不禁打個哆嗦,心裡毛毛的。
「通知趙青,把余羅那院子圍了,他傳承還差點才能彌補完整,正好拿這位堂主祭修為。」
季歡揮手,黑袍屬下退入陰影,消失不見。
齊三問道:「季公子,咱們不去嗎?」
季歡眼神奇怪地望他一眼,「你是出錢的客人,在這裡看戲就好了。」
說完,他自樓頂縱身一躍,也沒了蹤跡。
齊三也想跟上去,可忽然記起青茗會的規矩,又想到胖子的死法,隨即老老實實站在樓頂。
又一個黑袍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給他端了個小馬扎。
這簡直不要太舒服,是不是還能來點茶水點心?
齊三這麼想著,屁股剛坐下,又有人送上一壺香醇清茶,和一疊精緻的茶點。
「……」
齊三撓撓頭,他真希望青茗會開到大樂的每一個角落。
這時,他突然看見一個魁梧似鐵塔的甲士從外面跳進黃沙坊,因為地勢原因,坊邊修了個陡坡,但跳進去來得更快。
這甲士肩膀上還坐著個童子,齊三看得清楚,正是用遺玉請自己喝糖水那位。
只見他們來到余羅屋宅處,之前遮住半張臉的那人出現了,旁邊還跟著藍眼睛的季公子。
遮臉的傢伙敲了敲門,院落里走出來一個凡人夥計,他自言自語地問了幾句話,然後打開門,像個傀儡一樣沿著路往外走,沒幾步就被一群忽然冒出來的黑袍人摁住了。
這應該是遮臉傢伙的傳承能力,齊三如是猜測。
然後鐵塔甲士把童子放在季公子旁邊,直接衝進屋子,將整個屋宅都撞得粉碎,如同被狂暴的巨獸碾過,整個屋宅都被夷為平地。
齊三看得眼角直抽筋,要是自己對上這人,逃命都難,恐怕是和藍眼睛一個程度的高手。
但這院宅的主人好似不在家,房子沒了也不見人影。
季公子忽然表情怪怪地笑了一下,光看他臉,齊三似乎都能聽見他瘮人的笑聲了。
他一招手,幾個黑袍人摟著兩桶黃褐色的粉末進來,然後清開一片空地,露出一個地道蓋子。
他們把粉末堆在那蓋子上,鐵塔甲士單手放在粉末堆里,很快就著起火來。
大蓬大蓬的灰煙狂飄,都詭異地鑽入地下,就像被看不見的嘴吹著似的。
接著齊三就看見地面一震,好似有龐然巨物在地底亂鑽,撐得地面高高隆起,裂開縫隙。
齊三突然就知道那些粉末是什麼了。
黃柏木的鋸末!
可真是財大氣粗!
大部分傳承者都沒有黃柏脂輔助修鍊,甚至連黃柏木珠子都買不起,只能淘點黃柏木的鋸末用。
即使是鋸末,也珍惜得像寶貝一樣,一小包一小包的買,齊三哪見過拿桶裝的!
而且季公子說余羅受傷,已經陷入污穢,被黃柏木的煙氣這麼一激,狂性大發變成穢獸,把人面鴞生吃了都說不定!
齊三目不轉睛地盯著,地下仍舊隆起不斷,卻始終沒有出來的跡象。
待在旁邊的小童子似乎有點不耐煩,突然往地面拍了一巴掌,齊三隱約看見一簇電花閃過。
緊接著地面那些裂縫裡就冒起焦黑的煙,風中吹來熟肉的香氣。
齊三不自覺地聳動鼻翼,然後急忙拿起手邊的清茶灌了一口,藉助茶香,驅除心中某些怪異的念頭。
他竟然有點餓了。
那個發狂的天宮堂主八成已經熟透了。
果然,五息后,獨屬於傳承者死亡的黑煙飄起,地面緩緩塌陷下去,一道身影竟然擠出地縫,趁機往外溜!
齊三哐當一聲站起來,死死盯著那個人影。
是人面鴞!他居然還沒死!
這傢伙看見院子里的鐵塔甲士、遮臉人、季公子、一干黑袍人……然後腦袋一扭,就往童子那邊沖!
齊三怔住,突然覺得莫名好笑,這廝躲在地下,根本沒看見是誰出手殺了余羅!
然而小童子並未阻攔他,甚至側身讓過路,然後默不作聲地伸出腳。
而更令人震驚的是,這樣的小把戲居然真的把人面鴞絆倒了!
這次齊三心中不光是好笑,還摻雜某種荒謬的恐懼感。
難道青茗會的主子就是……
季公子輕輕一躍,落在人面鴞的面前,他雙手插兜彎下腰,天藍色的眼睛和人面鴞對視。
後者頓時面目扭曲,鼻涕眼淚狂飆,好似看見什麼恐怕至極的事物。
噌!
鐵塔甲士將一桿青銅長矛刺進人面鴞脊背。
這位傳承度達到四十的異種傳承者連像樣的反抗都沒有,直接昏死過去。
戲弄完獵物的強者們同時抬起頭。
赤紅的、天藍的、漆黑的眼睛看著齊三,沖他打了個招呼。
齊三一個激靈,不是恐懼,而是興奮。
他似乎突然找著了人生的奔頭。
除了復仇,加入青茗會,好像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