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融入(下)
幽暗泛綠的通道一點點被打穿,忙了快兩個時辰,眾人終於修好了道路,返回上一層。
匆匆忙忙回到師長附近,王柱清點鐵具時,驟然發現隊伍又少了兩個人,全然不知是何時失蹤的!
他只好跟師長說了眾人遭遇,表明自己已經完成任務,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諾——回到地面的承諾。
苗姜只是冷淡地點頭,又道:「去吃飯,兩刻鐘后回來。」
王柱心頭一冷,嘴裡應著是,腳步愈發沉重滯澀。
待走到看不見師長的地方,他才開口道:「吃飯就在前面的濕泥地里,挖泥筍……我也沒想到師長不許我們回去,只有石牌奴才會吃泥筍。」
「泥筍是什麼東西?」問這問題的只有厲九川。
「是……蟲子。」王柱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腦子裡在想怎麼才能讓祝公子不揍自己,「我真不知道師長居然不讓回去。」
話音落下,有人肚子里傳出一陣嘰咕聲,幹了長時間的體力活,他們都餓了,要是餓得太久,再出什麼意外的話,可能跑都跑不動。
眾人不再磨蹭,大步朝前出發。
很快,厲九川便看見了另一個巨大的泥繭巢,和炎琥引他去的地方極為相似,但巢泥縫隙里沒有熒光。
此時已經有不少黃杉舉著火把,在泥地里開始翻找了。
王柱找到一個正在分火把的熟人,要到兩根,遞給厲九川一支,「泥筍就是這邊土裡的一種肉蟲子,挖出來皮白的能吃,青的要丟掉,吃的時候擠出裡面的內臟和泥巴,最好用火燎一下。」
他說著,厲九川已經看見有人從地下挖出長長的如蚯蚓般的東西,一節一節地蠕動著,兩三個手指粗細。
他們只是簡單地將蟲子從上到下一捋,擠出裡面黑乎乎的東西,便塞進嘴裡大嚼起來,時而咬斷了蟲軀,下半截像鼻涕似的掉到泥里,又飛快地鑽進去。
「你們一直都吃這種東西?」厲九川眉梢微揚,似是不滿。
「吃這個能活,別的不行。」王柱神情無奈,「就算連泥一起嚼了,也不會死。」
他彎腰欲要挖掘,突然又警惕地看向一處角落。
幾個光著上身的小孩正默不作聲地盯著所有黃杉,哪怕離著很遠,都能感受到那股宛如實質的惡意。
殺掉黃杉就能成為黃杉,就可以回到地面,不用吃蟲子,可是這些黃杉怎麼還跟他們搶蟲呢?
有人舉著火把靠近那些孩子,火光照耀中,能看見他們蒼白糜爛的皮膚,稀疏粘濕的頭髮,個個瘦得像餓鬼,四肢細長腦袋碩大。
黑乎乎的背簍像龜殼一樣長在他們背後,脖頸上掛著坑坑窪窪的石牌顯露了他們的身份。
火光一靠近,他們就後退,一拿遠,他們又如窺視獵物般盯著眾人,著實令人心生厭惡。
「兔崽子們是想找死嗎?」有人咬牙切齒地揮舞鐵鏟。
「殺兩個就好了。」有人開口提議道。
明明是同根同源,卻在身份變化后視對方如仇敵。
厲九川瞧著眾人,心中揣測,若是神靈喜歡看戲,這樣的戲碼祂是否最喜歡?
不等手執鐵器的人接近,石牌奴紛紛順著岩石縫隙逃離,剩下的黃杉才安心「吃飯」。
等到時間快到,王柱準備和大部隊離開,卻見厲九川蹲在角落,完全沒有走的打算。
「祝公子,這邊沒有神光庇佑,火把燒著,人就容易暈,現在不快點走,要是出事就不好啦。」王柱顯得很不安,剩下的十個人也圍在左右,低眉順眼中暗藏貪婪。
「不了,我要再等會。」厲九川淡然拒絕,眼神落在遠處一個黃杉身上。
這傢伙餓得厲害,別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還在瘋刨泥地,不知不覺就裡人群遠了些。
王柱看到這裡,嘴角微動,仍舊開口道:「快走吧祝公子,這裡真的不能待了。」
厲九川瞥他一眼,「有什麼我不能看的?是石牌奴讓那個黃杉陷入幻覺的法子,還是接下來你們也打算分肉吃?」
王柱心底一顫,這個小公子比他想象得更加聰慧,也更加現實。
無論是遠離人群的黃杉,那吃到凸起的肚皮,還是周圍藏匿的石牌奴充滿血腥的眼神,都瞞不過這位。
「您既然已經知道結局,那還有什麼看的必要呢。」王柱小聲地喃喃,本沒抱著能勸動厲九川的希望,卻見這小公子哥突然起身。
「你說得對,沒什麼好看的了。」
厲九川的視線從洞穿黃杉喉嚨的石片上收回,得手的石牌奴們已經蜂擁而上,接下來分肉的環節,他確實沒什麼興趣。
如果石牌奴就是這樣的存在,黃杉也不過是披著孩童皮囊的怪物罷了。
王柱並非因為殺人而愧疚,只是怕千夫所指而緊張,他甚至是在展現一種強大的天性,隱瞞真實的自己,以融入他期望的群體。
祝家小公子會認為殺人不對,殺人是件可怕的骯髒的事,那麼他就要裝得無比罪過,無比慚愧,才能博得人同情乃至憐憫。
厲九川看透這些,心裡竟也不覺得多麼厭惡,螞蟻之間的小技倆,怎麼會讓人感到不舒服?
他既將這些可悲的「祭品」視若無物,又對這些孩童們最後一絲渴求希望的執念抱以少許寬和,這並不矛盾。
就像王柱時時刻刻想殺了他,但又處處提醒他保護他一樣,前者是本能的慾望,後者是孤懸一線的理智。
見祝小公子站起身,王柱也鬆了口氣,可其他人卻紋絲不動,如同圍成圈的餓狼。
這會根本不是最好的機會!
王柱沉著臉呵斥:「快走!待會石奴盯上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無人響應,厲九川也只是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瞧。
他還沒有受傷,這和商量的不符,現在出手也是徒勞,這層還有師長,就更危險了。
王柱心裡轉過這些念頭,猛地抬腳踹向一個攔路黃杉,「都幹什麼?吃飽了腦子就壞了嗎?讓苗大掌事和裘師長等我們?都不要命了?!」
師長們的凶威終於讓眾人挽回些許理智,他們不情不願地拖動腳步,開始往回走。
接下來仍是艱辛的苦活,疏通地道洞穴,填補裂縫,為了避免黃杉們死得太多,苗姜也跟著來了二層。
隨著前面通道的修補完善,厲九川一行人也去了距離更遠的地穴,暗淡的熒光和壓抑的黑暗,又將讓人內心深處的邪惡蠢蠢欲動。
錘鏟砸石頭得梆梆響,一下接著一下,初時還正常得很,可沒過多久,就摻雜了異樣的聲音。
若有若無的沙沙聲自某個角落由遠及近,眾人聽得頭皮發麻,卻什麼都找不著,看不見。
王柱艱澀地吞了口唾沫,雖然苗姜也在二層,但離他們少說也有六百尺距離,還沒算上彎彎曲曲的通道繞了多少路。
就算立馬往回去跑,要不了兩步,人都死絕了!
繭谷的二層明明沒有這麼兇險,為何神靈都不保佑他們了呢?平日里連石牌都不會隨便死,可現在銅牌都不知死了多少。
他不明白。
這時,一直蹲在旁邊「當監工」的祝小公子忽然站起身,竟然沖著發出聲響的角落走去,全無畏懼之意。
其他的黃杉頓時騷動起來,如同看見身投虎口的羔羊,恨不得放聲大吼,自己「飢腸轆轆」等候良久,看中的珍饈卻投了別人的口,誰能不氣得牙癢?!
可黑暗裡的不是山虎,是無可匹敵的怪物,就算群狼齊攻,也是有去無回。
縱使黃杉們急得上竄下跳,厲九川依舊心靜如水,他能斷定藏在黑暗中的穢獸和「綠蚊」不是同一種,也必須要知道這東西究竟有多強。
能否獨自殺掉穢獸,是他日後逃出生天的關鍵。
殺意在胸膛凝聚,仿若燃起一團熾烈的火,視野迅速變暗,鼻口似乎失靈,連身後焦急又嘈雜的聲音也在飛速遠去,只將這無聲無色無味無氣的世界留給他。
陡然間,死寂的世界亮起一絲泥棕色的光。
厲九川周身的毛孔也隨之一緊,身體於意識先一步做出判斷,猛地躍向高空!
還未等他站穩,地面傳來的震顫隔著腳底板也令人心驚,飛濺的碎石泥沙揚了他滿頭滿臉!
顧不得抖落泥沙,厲九川眼前的「棕線」忽地暗淡下來,幾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差點讓他跟丟。
與此同時,一種鮮明的醒悟也浮上心頭,給了他難言的懊悔感。
這東西鑽進了地下,應該帶把劍的!哪怕只是一把鐮刀,一把鐵鏟也好!
沒等厲九川後悔完,那絲「棕線」再度亮了起來,是發動攻擊的前兆!
迎著刮骨呼嘯的氣流,厲九川不退反進,胸膛里的殺意猶如沸騰的岩漿,喧聲囂天,要直衝到九霄去!
沒有刀劍又如何?!我並指即劍,踢腳是刀,照樣殺你如屠狗,斬你是天命!這諸天眾生孰不伏吾刃之下,孰不死於吾念之間?!!
厲九川雙目怒睜,高舉手臂劈了下去!如同電流躥進了身軀,他只覺得電光火石的剎那之間,一抹奇異的流光鑽入他指縫,隨之而來的鋒銳氣息輕易劃破了前方的阻攔,而滔天的血濁腥氣也將他轟然淹沒!
王柱獃獃地站在原地,兩膝發軟,一股溫熱湧向下腹,險些沒憋住。
他看見祝涅騰空而起的瞬間,一條十人合抱的巨大「泥筍」衝出地面,像大花般炸開的口器惡狠狠地嚼碎了山壁,卻恰好和小童「擦肩而過」!
他看見龐大蠕蟲於眨眼間鑽入地下,擊碎的石塊像砸死蟲子般,碾得幾個黃杉肢體橫飛,猶帶腥氣的液體撲在他臉上,就像冥河裡粘稠的死水。
他看見祝涅落地之際,龐大蠕蟲那口猙獰獠牙正巧破地而出,如同囚籠將小童吞入深淵!
然而就在蟲吻合攏的前一刻,那蠕動的遍布褶皺的潮濕皮肉噗嗤裂開!
好似有無形的巨刃自天而降,平滑又整齊地將它分為兩半,連同口器上尖銳的獠牙,都一分不多地被切開,露出裡面熒綠的牙髓,淅淅瀝瀝地跌落汁液。
祝涅平靜得近乎冷酷地站在原地,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是他手中憑空多出來的一柄血劍,在無聲地嘲弄著眾人。
王柱終於支撐不住,啪地一屁股坐倒在地,腿軟得直抽筋。
他真是瘋了竟然想殺了這種怪物,奪取玉牌?!區區一個玉牌在這種人眼裡算得了什麼?!就算不修鍊傳承,也是常人難以匹敵的變態吧!
王柱還沒從淪陷的驚恐中緩過神,就看見祝涅提著劍朝自己走來。
孩童烏黑的眼睛滿是血色,殺意涌動幾乎要凝成實質。
他緩緩舉起劍,地上的黃杉如獅虎口中的綿羊般瑟瑟發抖,窒息到喉嚨里都發出咯咯怪聲。
眼看劍尖懸到腦瓜頂,一股騷臭驟然冒了出來,王柱屁股下飛快地湧出一攤「水」。
祝涅不易察覺地皺起眉,手腕一翻,血劍噌然入地,又在劍身即將碰到尿液的瞬間,悄如流螢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厲九川下意識捏了捏空空如也的掌心,整個人才慢慢驅散了滿腔暴戾的殺意。
他瞄了眼王柱,這廝臉上竟混雜著狂熱的驚恐,是那麼的似曾相識。
噗通!
王柱突然匍匐在他腳下激動地大喊,「我相信您了!求求您帶我們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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