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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半蛻

  上次看見出現這樣變化的神袛,還是長乘。

  厲九川若有所思地盯著祝槃身上的臉,他方才分明看見這些面孔鑽進宋慶夫的身軀,它們遊走過的地方都開始糜爛流膿,像極了某種……瘟疫。

  這不是水德正神的力量,一定是出現了異變。

  難道是無上玄天對背叛者的報復嗎?天吳掙脫了他的掌控,身為小心眼的帝君,直接剝奪其神位也正常。

  畢竟跑得了神靈跑不了神位,沒有了神位的加持,天吳還能擁有正仙的力量,必定是有了變化。

  從祝槃的神通來看,該不是天吳去找金母元君聯手了吧?

  唔……倒也不排除這個可能。

  水德正仙種的神通展現不出水屬的力量,恐怕其身位已不在五方之內,變成類似金母元君那樣的存在了。

  而之所以說是惡咒,是因為在上水渡里,神通沾瘟疫之屬,皆為惡咒,哪怕再血腥再邪氣的神通,只要不碰瘟疫人祭兩種力量,都不會被冠以惡咒之名。

  與此同時,曜雲的臉色也不是太好。

  傳承種是什麼,從某些方面來說,算是別人的秘密,儘管有時無需費力就能得知,但曜雲也不曾刻意探究自己學生們的傳承都是什麼,除非他們願意自己說出口。

  可沒想到的是,曜兵竟然把這樣的燙手山芋扔到他這邊。

  墮出五方的傳承在過去不是沒有出現過,但無一例外,下場都很難看,最近的例子就是長乘谷。

  原本長乘在上水渡的地位僅次於金母元君那二位,可墮出五方后,長乘死在魂河畔,其徒孫也隨之發瘋暴斃,短短几天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都說五方帝君只剩黃天在位,可一旦觸犯其他四方天上之帝的底線,這些人照樣逃不過屍骨無存的命運。

  曜雲又揪了把鬍鬚,祝家孩子真是多苦難……

  祝槃下場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被直接送到柏室除穢。

  接下來的戰鬥順暢了很多,傳承位階,傳承度高低,基本就決定了勝負,往往是出手見生死,分輸贏。

  二十個獲勝的學子中,金院毫不客氣地佔據了十個,火院三人,水院三人,土院兩人,木院一人。

  如果不是本該淘汰出局的水院三人一個都沒輸,金院應該會多出兩個名額,火院也能多進一位。

  全部比試完后,已經接近亥時末,天色一片漆黑。

  眾人回到水院,蕭湖意又在武池畔弄了個火堆,招呼大家一起烤肉。

  他手裡轉著肉簽,嘴裡小聲道,「我估摸著,明天的比試蘭素可能要頂不住,這一輪基本把傳承度八十以下的全都刷得差不多了,也就金院和木院還剩兩個,但是很難碰上。」

  「碰上了也很難贏。」林雪丹搖頭,「蘭素的傳承是,這個傳承的位階到現在還沒法確定,因為有的人能發揮出的實力,有的人一輩子都是異種,雖然蘭素贏了,可取勝的法子也只是靠暴漲的傳承度壓制敵人而已,在他手上,也只是個異種罷了。」

  徐天侖點頭,「不錯,別看木院那個還沒突破第三道門檻,人家的傳承是正經位,據說心錨還是墜龍木,沒有破綻可言。至於金院那個,他早就能突破了,故意壓著想殺人呢!」

  這時,總也沉默寡言的男人林金開口道,「我覺得祝槃也過不了。」

  林雪丹想了想道,「大哥,說起來,我到現在也還沒明白祝槃是怎麼贏的。」

  「他傳承正仙,最後突破了第一門檻,領悟了神通,那是個惡咒。」林金答道。

  如果說異種大概是食種的兩倍,災對異的壓制就是四倍,正仙對災的壓制就是十六倍,傳承位階越高,壓制和污穢就翻倍變強。

  傳承度五十的正仙種確實有戰勝傳承度九十的災禍的例子,祝槃雖然差了點,但有強大的神通彌補,自然也能獲勝。

  尤其是被稱之為惡咒的神通也比一般的神通強悍,傷害大,殺人快,難以治癒,還會涉及一絲神袛的力量。

  林雪丹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想到一個不太好的可能,「你們說……他會不會走上……那條路?」

  眾人陷入沉默,一時間無人答話。

  他們拼了命要清除的毒瘤可能長在了自己人身上,當真是諷刺。

  曜雲開口安慰道,「他的心錨是人祖碑,有如此力量指引,應該不會出事。」

  林金卻搖頭道,「他不是祝氏子弟嗎?為什麼不用,同樣是正仙種,還契合他的跟腳。」

  「大概是太渴求力量了吧。」蕭湖意輕聲嘆道。

  他們成為府子的時日里見識了太多這樣的人,明明有極好的出身,卻不等熬過家族歷練,就奔向那些短淺而看似強大的力量,一錯再錯,可悲至極。

  厲九川沒有說話,腦子裡想的全是祝武隆站在院牆一角,居高臨下地看兄弟倆打生打死的模樣。

  那個老頭兒固執又冷酷,但絕不會放任子弟走上錯誤的道路,處理祝槃的問題很簡單,只需讓他回家一趟,「病」沒好之前,祝槃就別想出來。

  他看向大夫子,卻發現自己似乎無需開口,那雙睿智蒼老的眼睛里有著同樣的含義,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一夜休息轉瞬即逝。

  第二天厲九川抽到的簽是六,蘭素是五,祝槃是一。

  梅曲崖抬手擊掌,第一場對戰的學子開始上場。

  「水院祝槃,對戰,金院尚熾。」

  然而夫子還沒喊開始,就聽見祝槃平靜地道,「我認輸。」

  「嗯?」梅曲崖漠然地反問道,「你當真?」

  「是。」祝槃沖他行了一禮,轉身離開擂台。

  看台嘩然。

  這可是今年曜日府第一個爆出的正仙種,尚熾也並未強到令人絕望的地步,他為什麼要認輸呢?

  昨天贏得了一萬棗玉,將傳承度拔高到八十瓶頸,和圓滿災禍一戰也未嘗不可,怎麼突然放棄?

  眾學子議論紛紛,連蕭湖意他們也覺得很是不解。

  然而祝槃自己心裡清楚,他昨天身上長出來的那些臉,一個都沒有消失!

  他用盡所有的方法,無論是去柏室,還是直接割下來,都不能除去那些面孔,可偏偏心錨毫無警示,天吳也不回答自己的話。

  祝槃慌了,他不知道該和誰說這件事,但也清楚比斗不能再打下去,這是前所未見的污穢,令他寢食難安!

  他失落地走下武場,明明是揚名的大好機會,卻無可作為。

  儘管自己心中極其渴望戰鬥,但每動一下就能感受到那些面孔在衣物上摩擦的凹凸感,簡直毛骨悚然。

  這時,曜雲起身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祝槃稍一猶豫,便跟著去了,他很快得到一個堪稱穩妥的建議,還被大夫子親自送上一架大車,前往西邊偏北的重重大山,那正是祝氏盤踞之地。

  一個學子的離開並不影響戰鬥的進行,隨著金院學子的一一獲勝,蘭素只覺得針芒在背。

  那些金院的傢伙們每勝一場就會回頭往他這邊看一眼,好像他死期將至似的。

  尤其是祝槃離開后,他頓覺孤單至極,能陪伴作戰的知己都離開了,他也不能跟那個度家的妖魔相比,等待自己的,不過是場緩慢的死亡罷了。

  蘭素有些焦急地來回逡巡武場,試圖看見祝槃回來的模樣,可惜的是,直到大夫子都回來了,祝槃還沒回來。

  第五場比斗轉眼就到,蘭素甚至把求助的眼神望向度殷,還有後面的同院府子,然而什麼回應都沒有得到。

  直到他起身前往武場的那一刻,他才聽見蕭湖意在後面開口,「你要實在覺得打不贏,就認輸吧,沒人會怪……」

  話還沒說完,只見蘭素突然高舉雙手大喊,「我認輸!我不打了!」

  梅曲崖凝視著他,就像看一個在賭場得了便宜,立馬就要跑的賭徒。

  蘭素還以為自己仍需要確定,又使勁喊道,「我輸了!你們贏了!我甘拜下風!」

  金院學子們的臉色發青,這個王八蛋贏了一場就跑,以後傳出去說打敗過金院的人,還全身而退,他們都不好反駁。

  丟了金院的顏面還不能找回來,簡直比度殷的毒舌還令人難受!

  梅曲崖臉上露出一絲譏色,「水院不會都要認輸吧?」

  厲九川也不多說,徑直上前表明了他的態度。

  然而土院站出來一位學子,抱拳道,「我認輸。」

  整個學府都安靜下來,接連三場比斗都有人認輸,金位大夫子絕對要發飆啊。

  梅曲崖的眼神落在那學子身上,後者坦蕩道,「我的神通防不住他的道兵,亦不擅長打鬥,還請夫子見諒。」

  此言一出,眾人竟然也都較為理解。

  土院擅守,依賴防禦進行攻擊,如果都擋不住敵人隨手一擊,那已經沒有打的必要了。

  厲九川走到半路又轉回身,心中只覺得無趣。

  接下來的比斗在半天內全部打完,金院八人獲勝,其他僅剩火院一人,水院一人。

  待再次抽籤后,厲九川的簽數為二,對手正是尚熾,祝槃之前抽中的那位。

  兩人對視,厲九川察覺到對方鋒芒畢露的強盛氣勢,竟然感受到一絲壓力。

  看來大多數人得到比斗的獎勵后,都會選擇吞噬一部分提高傳承度,尚熾在之前的比斗中,傳承度大概在八十上下,現在給人的感覺幾乎逼近圓滿了。

  不知道他能否讓自己有所突破。

  此時,第一場比斗已經開始,火院僅存的一人對戰金院,被打到節節敗退。

  無論是傳承度還是靈源,他都差了不止一籌。

  火院學子很快就選擇認輸,若再除去厲九川,那就只是金院的「內鬥」了。

  第二場比斗隨之開始,兩人上場,厲九川注意到尚熾手裡拿著一桿長弓。

  其造型古拙大氣,弓身有著金紅色鱗形紋樣,弓弦靈光充盈,乍一看就像根明亮的龍鬚。

  但他沒有背挎箭壺,只在腰側別著一支短箭。

  「開始!」

  大夫子的聲音響徹全場,兩人同時動了起來。

  厲九川在飛快地接近對方,而尚熾則繞著圈子躲避。

  他做出張弓搭箭的動作,伴隨弦聲撕裂空氣,一道道無羽的光箭被射了出來。

  其攻速之快,氣勢之猛,令光箭形成了一大片迅疾的箭雨,頓時滯遲了厲九川的動作。

  尚熾的想法很簡單,他沒有媲美上上道兵的鋒利神器,那就遠離度殷,讓他施展不出來神兵的作用,耗到死。

  就算自己敗了,也能給莫師兄提供一些思路,看看遠距離的進攻到底是不是度殷的破綻。

  厲九川雙臂生出一層堅硬的骨質「板甲」,漫天光箭被他盡數劈飛,但那傢伙因此而比他跑得更快,難以追上。

  與尚熾繞著武場跑了兩圈后,他故意以肩膀和手臂去接光箭,隨即發覺光箭的速度太快,並不會留在身軀里,而是直接射穿出去,殘留的靈源也會被自己很快清除。

  他當即放棄了抵擋,只在腦袋和心臟處生出一層紅褐色的瘤甲,任由箭矢貫穿身軀,很快就接近了對手!

  尚熾並非一直倒退著邊跑邊射,而是以疾速射出接近六成靈源的箭矢后,往前奔跑一段拉開距離,然後再接著進攻。

  但當他又一次回身射箭時,卻發現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撲出來一道兇悍的黑影。

  那人渾身都被紮成了篩子,只有一顆腦袋和小半胸膛完好,簡直就是一副掛著零星血肉的骷髏!

  他踏著鋪天蓋地的流矢箭光,一雙眼珠就像大海深處最黑暗的地淵,帶著吞噬人心的恐懼襲來,予以萬千生靈絕望和毀滅!

  就在這一剎那,尚熾幾乎以為自己死定了。

  什麼樣的人會對自己如此殘忍!對活著的渴望如此蔑漠!

  他沒有心嗎?他感受不到痛嗎?他沒有恐懼,不會悲傷嗎?!

  是了……他的心裡只裝著冷酷無情的殺欲,眾生,諸神乃至天地都不曾佔據一席之地!

  尚熾直直地盯著那雙眼睛,死亡的風聲擦著他耳廓掠過。

  啪嗒,半截耳朵掉在地面,尚熾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他自己的東西。

  厲九川悄然落地,塵浪騰然而起,碾碎了兩塊地磚。

  他面無表情地回頭,用半截被流矢打斷的指頭指著對手,「用你腰上那個箭。」

  尚熾仍舊愣在原地,眼珠盯著對方抽條似地癒合的手指發獃。

  「用那個箭打,不然你就可以死了。」厲九川扭動脖子,身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大半。

  這回尚熾沒有再呆站著,而是緩緩抽出腰上的短箭。

  這隻小箭比光箭要短半尺,拉滿弦都搭不上弓,但尖銳是奇特的菱形青銅頭,箭桿是水晶樣的礦物,嵌著密集的金色蝌蚪文,箭羽則金紅熾亮,修得十分工整。

  尚熾將短箭搭上弓,拉了個半滿,「此弓曰桑,仿湯穀神木扶桑的枝幹而造,箭曰一足,取真正的畢方尾羽而制,但因為是撿來的殘絨,又是仿的三足金烏羽煉法,故取名一足,暗示有兩種缺憾。」

  厲九川伸出手,兩指微屈,示意他放箭。

  「因為弓與箭都不是太匹配,也沒有真正的神物跟腳,所以只能拉半滿。」尚熾再次解釋了一句,然後輕柔地放開弓弦。

  呼!!!

  厲九川臉上撲來一陣乾燥酷烈的狂風。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片廣闊無邊的大地,地面遍布乾旱的裂痕,卻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

  遠處天際的交界線金紅如焰,一抹虛幻的鳥影自天邊浮現,雙翅一展便是萬里之遙。

  唳————

  尖銳的鳴叫幾乎撕裂天地,澎湃的火海自虛影飛來的方向奔涌而來,滾燙的熱浪起伏升騰,宛如旱地生蓮,摧人心魂。

  厲九川只覺得骨子裡發癢,像有什麼要撐裂骨髓,撕開皮囊,奮力地鑽出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壓迫感!

  他興奮地睜大眼睛,甚至邁步走向天空中的火焰巨鳥,好讓藏在身上萌發的種子徹底生長出來。

  然而就在他感覺到種子破殼一半的時候,漫天火勢竟徐徐回落,已然是後繼乏力,支撐不住了。

  厲九川眼前一花,雄渾恢宏的幻象消失不見,只剩尚熾那張震恐到僵硬的臉。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手裡正攥著箭桿,箭頭扎進胸膛半寸,不過並未傷到什麼。

  啪嗒,短箭裂開,被厲九川捏得粉碎,「沒用的東西……」

  尚熾頓時臉色漲紅,剛想反駁什麼,卻見厲九川猛地揮手,冰冷的觸感穿過心臟,又輕柔地纏上脖頸。

  他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幾塊。

  最後的視野里,還能看見那人甩了甩指尖殘留的血色,和他漠然離開的背影。

  真是強大又冷酷……就像都靈大人一樣。

  尚熾嘆了半口氣,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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