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渡
素衣男子一邊適應腦中不斷浮現的畫麵，一邊掃視著秦府巷中奔走的奴仆丫鬟，忽然眼光一抬落到了深宅幽院的某處，那是天生而來的視感，仿佛自眼瞳深處放出一縷透亮光芒，穿越重重院牆樓閣。
找到他的宿主。
於是他閑庭信步般邁出一步。
步伐僵硬而遲緩，還比不上剛學會走路的孩兒。
“啪！”
素衣男子一臉錯愕地張開雙手，試圖在空中掙紮卻沒有任何作用。隻得是毫無征兆地從簷角滑落，結結實實摔在了一處走巷之中。
“何人！”
巷中奔走之眾皆停下了腳步，為首一人英武高壯，披墨黑盔甲，手扶長刀，盔頂有赤紅色翎羽飛揚，他是秦府統領，聽聞秦公子出事，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他如電目光落在狼狽趴倒的素衣男子身上，不由冷哼一聲道：
“外人。”
在他身後，疏遠站著幾個衣著各異，年歲不同之人，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便是神情淡漠，氣度不凡，自有傲氣橫生。
在秦府之中，等級森嚴，所有人籠罩於秦公陰霾之下，所謂驕傲，是很稀有的東西。
他們是秦府供奉，原本在大秦門派或江湖中，皆是一方名宿，縱橫東西，屹立數十年不倒，受邀於此，坐鎮東垣秦府。
於是秦府無恙。
地上素衣男子卻好似不知自己被包圍了，隻是自顧自地歎了一口氣，無論這具身體亦或者腦中記憶都好似布滿鏽跡的老鐵，抑或說被塞入一堆知識畫麵的新生嬰兒。
隻不過這個嬰兒生出來便是成年模樣了。
素衣男子緩緩扭動頸脖，發出哢嚓聲響，雙手五指按在地上，試圖將自己撐起來，卻如同經脈斷裂一般，笨拙地重新摔在地上。
一個身著藏藍道袍的老者靜靜看著他在地上笨拙掙紮，原本玩味眼神逐漸透出一絲不解。這個人不是受傷以至於經脈斷裂，行動不便，而是真的不會。
而且在片刻之後，這個男子便止住了歪扭。
下一刻，他穩住了身形。
雙腳從僵硬不便，一絲絲逐漸過度，煥發出連貫的力量。
於是素衣男子如木偶般，被一根根牽絲拉緊，背脊徐徐挺拔，甚至有不慌不忙的感覺。
老者發現，他居然看不透這個男子。
世間有四大境界，謂出塵境界、超凡境界、至境界、聖境界。
半個天下的修行者都沒有所謂境界，在道觀竹林間冥想格物，抑或在戰場領悟生死而不得要訣，另一大半頓悟者則徘徊在出塵鏡之中。
所謂出塵，便是與凡夫俗子話別，突破凡人極限之人，摘用元氣葉飛花傷人，在江湖覆雨翻雲，在朝堂軍隊所向披靡。
然而還有一小半人，脫離了塵世芸芸眾生，登上了其餘三境，超然物外。
出塵之上，仍在世間，而超越凡，則已經踏上了聖人之路。
聖者，乃人之終極追求，可人皆欲成聖，芸芸眾生卻隻有一小半人在至聖之路上前行。
而巷中數人，便是剩下小半。
世上有他們看不透的人很少，在場數人來自各大門派幫派，道袍老者更是大秦第一門派青城山的長老，那些所謂看不透的，至少他們大部分曾見過認得。
而麵前此人未曾見，老者捋著雪白胡須，淡然篤定道：“依我看，他不是人。”
“那是什麽？”
赤羽統領目光微沉道：“妖魔鬼怪？”
一個名宿似乎也看出來了，笑道：“皆不是。”
在旁的黑袍中年男子饒有興致道：“也不在魑魅魍魎之中。”
道袍老者讚歎一聲，道：“天地之間，自由靈氣所聚，生之謂靈，或許便跟那戲文中石頭蹦出來的孫悟空，算是同一物。”
“無論是什麽。”
赤羽統領五指逐漸按住刀柄，鞘中刹那微顫，似有龍鳴隱約響起，要衝鞘而出。
“皆殺之。”
這些巷中人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是一群閑賦之人在討論地上從未見過的蛐蛐，然而在他們的目光之中，素衣男子已然艱難站起身來，他似乎感到不適，又稍稍換了個姿勢，一股嫻熟逐漸在行動中緩緩而生。
“咳，咳咳……”
素衣男子輕歎一聲，喉嚨似是浸滿了沙礫，在歎息中摩挲滾動。從旁聽來這人喉間狀態如此差，肯定是許久沒有開口，又或許根本沒有開過口說話。
“死吧。”
赤羽統領的耐心終於被消磨殆盡，於是拔劍，一道猩紅之光自巷中乍現，刀勢所到之處，有血龍吟嘯翻飛，往素衣男子那邊吞噬去。
素衣男子深邃眼瞳中那血龍愈發放大，他卻沒有過多反應，隻是徐徐往前邁了一步，令人難以相信，在短短時間內，笨拙步伐便透出了一絲閑庭信步。
在這一步邁出之時，巷中空氣似乎是湖麵投入了石子一般，蕩起了微弱的波紋，往四周的空間擴散著，觸碰到圍牆事物，竟然也將其扭曲歪斜，卻又在轉瞬間散去了，一切回複平靜，似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下一刻，呼嘯扭曲的血龍劍氣斬過空氣。
眾人色變。
素衣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巷子另一邊，靜靜地看著巷中數人，沒有言語。
道袍老者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回首，雙目如電，銀發飛張，袖中枯指掐成劍訣，周遭天地空氣為之凝滯不動，他當機立斷地卷袖掐指朝天，輕喝道：“天地劍！”
空氣中忽而扭曲，一股玄妙力量將其約束成一把把無柄短劍形狀，往天上蔓延而去，刹那間劍海大成。
巷中其他人也回過神來了，幾乎在同一時間使出了各自壓箱底的絕技。
血龍也反身而來，無邊殺氣收縮成絲線落在長巷盡頭。
站在巷口的素衣男子，看似無處可逃了。
他輕歎一聲，古井不波的目光抬起越過巷中人，或者說在他眼中，根本就沒有這些人。
徐徐抬頭，他望向了遠方某一處樓閣，那簷角上褪色的灰暗肥蟾。
天地靈氣大亂，諸方殺招至。
素衣男子輕啟唇，第一次開口，喉中舒盡了沙礫，聲音如清風拂來：
“神渡。”
眼神所向，身則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