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叄】梅家舊事
林西陸撒的正是牛犢的眼淚。民間有傳言,在人的眼睛上抹了牛眼淚就能暫時打開陰陽眼,能見三界六道眾生。但其實這牛眼淚大有講究,不是隨便什麼牛的眼淚都能有著奇效的,非得是生下來不過百日的小牛犢眼淚,這跟嬰兒比較容易見到鬼的道理是一樣的,越是純凈,越是天地初生之物,越能覽眾生,見神佛。
「小六爺,您這是撒了什麼啊!孫某膽子小,見不得這些神仙鬼怪的啊。」平時在兵將面前威風凜凜的孫副官此時緊緊閉著雙眼,不敢睜開。
「孫副官,有我在,定不會叫妖物傷了您。」林西陸心裡覺得好笑,但面上還是一片平靜。
縱是得了林西陸的保證,孫邈也不敢將眼睛睜大,只敢稍稍的眯開一條縫。悄悄環顧四周,見眼前站的還是林西陸,這才放心將眼睛全部睜開。
「小六爺,孫某年紀大了,可經不起這麼折騰啊!」孫邈長噓了一口氣。
「孫副官,你可曾做過什麼虧心事?」
「這……從軍這麼些年,正所謂兵不厭詐,為了大局著想,多少會做幾件違背良心的事。」在這件事上,孫邈倒是意外的直率。
「那你自己看看吧,自己種的因,結的果,好歹得知道才是。」林西陸遞給孫邈一面刻著唐樓紋飾的銅鏡后,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盞,輕輕的吹開水面上浮著的茶葉。
孫邈「咕嚕」一聲咽了口口水,舉起銅鏡,向鏡面望去,只見他身後站了個女子,女子背對著他,在這尚帶暑氣的夏末也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頭上低低的挽著個髻,這髮髻上,除了一根銀釵,並無別的裝飾。那女子似乎感覺到孫邈在看她,於是慢慢回過頭來。
「哐當」一聲,銅鏡跌落。
林西陸將銅鏡撿起揣回口袋:「孫副官,你可認得這鏡中之人?」
「鬼……鬼啊!」孫邈大驚失色,也顧不得面子了,驚叫連連,又一把抓過林西陸,躲在他的身後。
「小六爺,快收了她,快收了她!」孫邈嚇的聲音都在發抖。
「她並未作惡害人,唐樓不能無緣無故的收她。她跟著你,必定是有心中有事未了,你幫她了了心事,她自然就會去投胎了。」林西陸整了整被孫邈扯皺的襯衫。
「我不認識她!我不認識她!幫不了她!讓她找別人吧!找別人吧!」孫邈叫的跟殺豬一樣,將頭整個縮在林西陸身後。
那女鬼聽得孫邈這麼說,竟「嚶嚶嚶嚶」的哭了起來,邊哭邊向孫邈靠近,恰巧孫邈探出頭來,兩個人,不對,是一人一鬼一對上眼,孫邈暈了過去。
「嚶嚶嚶嚶……嚶嚶嚶嚶……」那女鬼哭的更悲切了,儼然有要放肆大哭一場的趨勢。
林西陸被她哭的頭疼:「你到底想要做什麼?看你這狀態,跟了他都快十年了,再不去投胎,估摸著就在這兩個月就會灰飛煙滅了。」
那女鬼只是搖頭,本就爛的不成樣的臉,經她這麼猛烈的一通搖晃,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中搖出來。
「我也明白,這事兒我幫不了,你定要他自己完成,畢竟種因結果,天道輪迴。可眼下他怕你怕成這個樣子,你怎麼讓他明白你的所求?你還是告訴我吧,我替你轉達。」林西陸勸到。
「嚶嚶嚶嚶……嚶嚶嚶嚶……」那女鬼還是只搖著頭哭,一言都不肯發。
「罷了罷了,也是你生前積下的福報,我就幫你一幫。」說話間,小六爺起了符,只見這符瞬間燒了起來,隨著符咒的灰燼落下,這女鬼的容貌漸漸的有了人樣,大眼,濃眉,皮膚中透著健康的小麥色,一看就是經常下地幹活的。
那女鬼摸摸自己的臉頰,驚喜的難以自已,林西陸好人做到底,掏出銅鏡,讓她看個分明。只是看著看著,她指指倒在地上的孫邈,又「嚶嚶嚶嚶」的哭了起來。
「你倒是見識多,知道這咒不能維持太久,但前後兩個鐘頭,也夠你把話跟他說清楚了。」說著,林西陸端起茶杯,一杯涼茶迎頭澆下,孫邈幽幽轉醒。
「若林……你可是若林?」孫邈見到臉面完好的女鬼,沒那麼怕了。
梅若林見孫邈認出自己,止了哭,拚命的點點頭,一雙大眼眨巴眨巴的,滿是期冀。
「若林……若林……」孫邈見真她的是若林,語中帶了幾分哭腔。
林西陸悄悄退出客廳,留他們二人單獨敘舊。當林西路再推門進入客廳之時,只剩孫邈一人,梅若林已是不見蹤影了。
「小六爺,說出來不怕您見笑,想我孫某縱橫沙場數十年,大小戰役雖說勝多敗少,可每每敗了,總是會鬱卒一陣,我總以為那已算得上人生至苦了。眼下看來,那些鬱卒哪裡比的上我此刻的心傷……」孫邈鼻音濃重,雙手深深的埋進頭髮中,久久沒有抬起頭來。
這梅若林與孫邈本是青梅竹馬,二人生於江南長於江南,梅若林打小就喜歡孫邈,孫邈志比天高,總想著要離開這小鎮,闖出一番天地。無奈孫邈家境清貧,根本無力負擔讀書的費用,梅若林見他終日鬱郁,於是想盡辦法替孫邈籌錢,好讓他能跟先生念書識字。
每日天不亮,梅若林就偷偷的去家裡的魚塘里撈些肥魚,走過五里山路,拿到隔壁鎮的集市上去賣,無奈那年她才十歲,又胎裡帶著病,生下來就是個小啞巴,那集市上的人欺負她不會說話年紀又小,假裝聽不懂她的要價,硬是用了幾個銅板就買了她一桶魚。小姑娘心裡委屈,可不能跟孫邈說,也不敢跟家裡說。這又是附近最大的一個集市了,於是只能日日受這委屈。就這樣,梅若林左攢右攢總算有了幾塊銀元。
她興高采烈的將這些錢拿給孫邈,孫邈臉神色一怔,怎麼都不肯收:「若林,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用你的錢!」
梅若林急的臉都紅了,淚花在眼眶中轉啊轉啊,她急急忙忙的打著手勢讓孫邈務必收下這些錢。孫邈堅持不肯收,還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教育她:「若林,你爹經營魚塘不容易,你不能偷偷將家裡的錢拿出來,這樣是為不孝。」
梅若林聽到孫邈的責怪,近日來心中的委屈一下全都爆發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孫邈傻了眼,沒想到這樣幾句話就引得這個平日里總是笑眯眯的對他言聽計從的小尾巴哭的這樣傷心。
「喂,你哭什麼啊?」
「嗚嗚嗚嗚……」
「喂,你別哭了,是我錯,是我不好,求你別哭了。」孫邈手足無措。
梅若林一邊抽泣著一邊委委屈屈的比著手語,孫邈這才曉得,原來這幾塊銀元都是眼前這個小姑娘受著委屈,頂著辛苦好不容易給他換回來的。
孫邈頓時紅了眼眶,他接過若林的錢,慎之又慎的放進懷中貼身的小袋中。
最後,孫邈還是沒有用這筆錢。他割了整整一年的豬草,還瞅著空去野池塘里摸些螃蟹泥鰍拿去賣。就這樣他湊夠了錢,交了費用,光明正大的坐在學堂里。當然,這些,梅若林都是不知道的。
一轉眼,梅若林已經十八歲了,梅老爹請人為她說了不少親事,梅若林雖不能說話,性子卻是倔強的,一律閉門不見。梅老爹知道自己女兒的心思,仔細思量下,覺得這孫邈也算是個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的,只是家中窮的叮噹響,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自己的女兒嫁過去,豈不是要吃苦受罪。
「孫邈,你給梅老爹一句實話,你對若林,是否有意?」這日梅老爹請了孫來談話。
「若林待我真心,我對她亦是。」孫邈情真意切。
「那好,你可願入贅我梅家?我梅家雖不是大門大戶,但若林在家也是不愁吃穿,就算是下地幹活兒,也決計不會讓她做那些粗重的活計,我心尖尖上捧著的人決不能嫁出去吃苦。」梅老爹給煙管又多添了一小撮煙絲。
孫邈聽了當即拂案而起:「梅老爹,我孫邈雖然窮,但這孫家歷代祖先的姓氏,我是萬萬不敢丟棄的。」
梅老爹慢悠悠的吸了口煙:「聽你這意思,你與我家若林的緣分怕是止步於此了。」
孫邈一聽,「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梅老爹,孫邈求你,再給我兩年時間,這兩年內,我一定會出人頭地,風風光光的迎娶若林!」
梅老爹沒吭聲,繼續「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
孫邈沒敢起來,從懷中掏出一隻銀釵,鄭重的雙手遞上:「梅老爹,這隻釵我本應該親自交給若林,眼下,交給您也是一樣的,還請您相信我的真心,我定不會違背誓言的。」
梅老爹掂了掂那銀釵,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好,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我梅家就等你兩年。」
此後孫邈如何發奮上進暫且略過不表。一年後,孫邈帶著成箱的聘禮來到了梅家,梅老爹樂的合不攏嘴,與媒婆商量著辦喜事的好日子。而一年未見的梅若林也是出落的越來越水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