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伍】光陰朝復暮
興許是天色陰沉的緣故,林西陸撩起窗戶上的布簾,只見到幾個黑綽綽的人影蜷縮在清平觀門口,卻看不仔細究竟是誰。馬車又行了幾步,停了下來,林西陸雖然苦惱煩躁,但也照足了規矩,讓人將一切打點好,才能下車。
這所謂的打點好,就是四人抬的軟轎備到馬車口,暖爐遮風帽備到軟轎旁,這屋內更是早早的將煙火氣極淡銀絲細炭燒的旺旺的,熏得屋內的剛採摘下來的梅花發出陣陣幽香。而果盤,點心,驅寒湯,暖帕子更是不用說,早就已經準備的周全到不能再周全了。
藍韞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這才將布簾掀開,扶著林西陸下了馬車。林西陸一落地,這才看清了道觀門口蜷縮的那幾人都只穿了薄薄的長衫,這長衫之外,還籠了一層半透的薄紗,好看是極好看的,但這數九寒天的,穿的這麼少,怕是要凍壞身子的。那幾人湊在一起,肩挨著肩,臀靠著臀,想借著點兒對方的體溫取暖,可大家都凍得像塊冰,又哪有半分的暖可互取呢……猛地一陣風吹來,吹散了那些人遮住臉的長發,林西陸看清來人時,腳下一軟,險些跌在這石板路上,還好藍韞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這些人,正是昨晚給他和陸望舒表演的伶人,素易,青衣小哥,六位琴倌,一個不落!林知夏自然也在其中,他此時面色白里泛著青,嘴唇烏紫,雙目緊閉,像是完全沒聽到外界的響動,一直都緊緊的交叉著雙臂抱緊自己。
「快!讓他們進去!吩咐人準備薑湯,越暖越好,還有厚棉襖!熱粥!快!」林西陸見到林知夏這一副瀕死的樣子,一把無名火夾雜著心疼「呼」的一下竄了上來,忍不住聲色俱厲的朝藍韞吼道,自己則是快步跑向林知夏身邊,也不顧及旁人在場,當即脫下自己的大氅,將林知夏緊緊裹住,打橫抱在懷中,疾步朝著觀內走去。
不知何時,周錚站在了道觀門口,看到林西陸這幅模樣,當即拉下面孔,一抱拳:「六爺,這伶人不可入清平觀。祖師爺立的規矩決不能破啊!」
林西陸此時哪裡聽得進去,只覺得此人礙眼極了,而懷中的林知夏更是出氣多進氣少,他冷著臉對周錚道:「這清平觀如今是我當家!攔我者均已以下犯上論處!」
說罷,抱著林知夏跨過道觀里十來寸高的門檻,就要朝自己的房間走。周錚是這清平觀的都管,論資排輩其實是同林西陸的師父一輩的,奈何修法的資質略差,左修右修的修了快三十年,還是及不上這後來居上的林西陸。林西陸的師父也就是前任的方丈兼監院,還在世時,想著他這位唯一的師弟「道德蘊於心胸,仁義彰於形狀,松筠節操,水月襟懷,才智兼全,威儀內慎,寬以待人,謙以持身」,因此選拔了周錚做這清平觀的都管。臨終前還特意囑咐林西陸,要好好對待這個唯一的師叔,像敬重他一樣敬重這位師叔。因此過去不論這周錚在清平觀內如何跋扈,林西陸對他的行為是處處忍讓,很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這周錚哪裡知道自己如今的局面是師兄「臨終託孤」所得,總是自鳴得意的認為自己是以德服眾,而林西陸不過是仗著國主的寵幸才能得這清平觀的方丈之位,因此一直覺得自己這師侄方丈是名不副實的,平日里就對他的行事作風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眼下林西陸要做的這樁事更是祖師爺白紙黑字寫在祖訓中的,周錚更是覺得自己佔了理,哪裡肯放林西陸和這些伶人進門。
「方丈師兄臨終對我囑咐再三,讓我好生看顧你和這清平觀,我周錚決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犯下這彌天大錯!」周錚橫在路當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聽他自稱周錚,林西陸就明白了,這原來就是藍韞口中不讓伶人們入道觀的周爺。
「周爺,我再說一次,讓開!」林西陸心中甚是著急,平日里不太動氣的他,此時語中已含了薄怒。
周錚並不理會,反而張開雙臂,一副決計不從的樣子。林西陸感到懷中的身子逐漸冰冷,也無心再與周錚做口舌之爭,於是心中默念法訣,一道藍光閃出,天冬應聲落地。
「扔他出去,若是再有人攔路,一併處理了!」林西陸抱著林知夏頭也不回的飛奔而去。
周錚的眼珠子瞪的都快掉出來了,他是聽聞這師侄在法術造詣上是比旁的弟子強些,可也總是以為不過是徒手起符之類的,現在眼睜睜的看著林西陸只是嘴皮子上下來回碰了幾下,就召喚出一個活生生的侍靈,這法術,怕是登仙都綽綽有餘了!
天冬可不管周錚心中想的是什麼,他一把拎起周錚的衣領,提小雞似的將他提溜到門口,輕輕一甩,將周錚扔出了數丈遠,周錚怕極了,也不敢反抗,只能悄摸聲的從地上爬起來,縮在角落。
天冬朝著四周環視一眼,道:「還有誰要阻止六爺?」
四周鴉雀無聲,連呼吸的聲音都微乎其微。天冬滿意的拍拍手,一屁股坐在道觀中的主路上,大有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藍韞,剩下的伶人你好好安排大夫照看著,千萬別出什麼岔子。」林西陸看著床上唇色總算不那麼烏紫的林知夏,一口提著的氣,稍稍鬆動了些,「另外,派人去請左相來。」
藍韞領命,臨走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林西陸,卻見他一瞬不瞬的痴痴望著床上的人,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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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城內最好的大夫都來過了,說送來的伶人們沒有大礙,只是受了凍,體質弱的可能會感染風寒,抓幾服藥吃了,注意調理就行了。」藍韞向林西陸彙報著。
「辛苦了,你先去歇著吧,我與左相還有要事相商。」林西陸揉了揉額角,白日忙碌了一整天,昨晚又沒怎麼睡,讓他的頭有些發漲。
一向潔身自好,不沾女色,不碰伶人的左相——陸望舒,今晚在清平觀和那風流成性的林道長秉燭夜談了一宿,他們房中,還有個武伶館的伶人助興。
「這武伶館現在的當家,真是厲害角色啊。」林西陸看著躺在自己床上還昏迷著的林知夏,憂心忡忡地說道,「本來可以尋個借口退回去了事,可如今……知夏也在其中……」
林西陸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陸望舒怎麼會不懂:「是啊,若是只留下知夏一個,倒顯得他對你特別重要,在有心人眼中,怕會解讀成,他對國主特別重要,這對國主重要的東西,除了皇位,就是這芙蓉城的鑰匙了。太后那麼,怕是會有所動作……」
「若是全部留下,不但不符合這道觀中的規矩,恐怕不止一個周錚,這三都五主十八頭怕是要排著隊的來跟我念叨了……」林西陸有些無奈,「縱然我能強壓眾議,留下他們,這些人中怕是有太后的探子,我這的一舉一動豈不是全都暴露了。」
陸望舒沉思片刻,道:「不如,你再去問問素易吧,這世間的事,他總是知道的。」
林西陸一笑:「你也看出來了?」
陸望舒搖搖頭:「我在此處法力全無,只是昨晚分明是你們初相見,你卻篤定他能幫到你,還故意出言刺激他的行為,這素易怕是來頭不小吧……」
林西陸點了點頭,伸手沾了沾杯中剩餘的茶水,一筆一劃的在木桌上寫到:「時間。」
陸望舒有些吃驚,居然是他!
林西陸像是讀懂了他的吃驚,繼續寫道:「只有時間可以不受空間以及歷史未來的束縛,可以在這世界上的角落中任意的自由穿梭。其中,當然也包括這虛鏡。好在我的侍仙鏡在這虛鏡中還能用,那日聽曲之時,我稍加一看……」
陸望舒想了想,寫道:「那青衣小哥是?」
「是素易扯出的一個幻體罷了。」林西陸又沾了些水,接著寫:「典籍有載,時間即從屬這三界六道又不被這三界六道的任何規則和法典束縛,他常常化作各種模樣,遊走在三界六道之中。此外,時間從不與人為友,一旦被叫破真身,就會立刻逃脫,再也不會被同樣的人找到第二次。我們在這虛鏡中怕是有不少地方得求他幫忙,因此萬萬記住,我們不能叫破他的真身!」
陸望舒鄭重的點了點頭,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既然他入了我這清平觀,那總得報答我這救命之恩吧……」林西陸唇邊添了一抹算計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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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伶館將那八個伶人都送了進去!」姜哲用力的一拍桌面,本來堆得高高的古書「嘩啦」一下子全倒了,散落一地,仔細一看,其中雖有荒唐的民間故事,但大多是兵書,國策之類的書籍,「那個妖婦,實在是欺人太甚!那師兄怎麼將伶人退回去的?」
「林道長……」堂下跪著的探子吞了下口水,不敢去看這年輕國主那陰鷙的雙眸,「林道長將那些伶人都留在了清平觀……其中一個琴倌還與林道長和左相在一室之內共處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