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黃重真的矛盾心理
墩台頂端的觀察兵,立刻將這一情況傳遞給了墩台內的戰友。
??訓練有素的火銃手們立刻調整戰術,不再等待馬蹄聲在正前方響起之時再開火,而是隱隱聽見之時,便毅然點燃火繩,令火銃轟鳴。
??銃管一陣又一陣地發著燙,可平日裏對其維護甚佳,比底下那杆槍更加珍惜的火銃手們,卻已全然不在乎了,幾乎是壓榨一般發揮著它們最後的功用。
??這些最早批的老夥計們也很爭氣,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怒吼,便有著一個又一個的白甲騎兵或者脖子被打斷,或者臂膀被撕下,或者戰馬被打死。
??一時之間,堂堂女真族王牌騎兵的白甲巴圖魯,竟也嚐到了人仰馬翻的滋味。
??黃台吉默默地目視著這些隸屬於莽古泰的白甲騎兵堪稱慘烈地死去,天聰汗的立場與眼界,讓他堅固的心中沒有泛起絲毫憐憫,因為他們的死是有價值的。
??隻見圍攻的女真步卒已在這些白甲騎兵的掩護之下,迅速地圍攏了過去。
??隻需令這些破壞力十成十的步卒靠近,那麽那圈用黃泥糊就的墩台,是決計擋不住女真人悍勇的刀劈斧砍的。
??黃泥牆體,總不可能比寧遠的青磚城牆還要堅硬吧?
??黃台吉甚至已經看到了這座瘦高而又礙眼的黃泥墩台轟然倒塌的場景,甚至模擬出了身後的千軍萬馬山呼“萬歲”的場景,便連該做出的姿態都預構好了。
??然而,世間之事總是那麽的出乎意料,尤其是在堪稱瞬息萬變的戰場之上。
??隻見那堵遠遠看去嚴絲合縫的黃泥牆體最下一層,不知為何卻陡然主動掉出來十多塊幹巴巴的圓形黃泥塊,黑幽幽的火銃口剛一伸出來,便已迅速迸出一蓬又一蓬的火星。
??轟轟轟轟轟……
??因為墩台較為封閉的緣故,因此火銃的怒吼沉悶得如同大炮的咆哮。
??悍勇的女真步卒,也似乎對於這些邪惡的武器產生了恐懼之心,僅僅是十數人應聲而倒下,其餘的竟變得逡巡起來。
??這是黃台吉所不能容忍的,黃金戰刀是不可能抽出來的,它注定是屬於寧遠的,於是進擊的戰鼓便響了起來,也是給圍攻的奴才下了死令。
??——有進無退!退者,斬!
??與此同時,鐵甲督戰隊並第二梯衝鋒隊,也已直撲那座明明很脆弱,卻仍堅強地矗立在遼河平原上的墩台。
??黃泥與黑土是那般不協調,黃台吉一定要將之拔除,然而全軍又是不可能壓上去的,因為他是偉大的天聰汗,有著獨屬於這個職位的驕傲。
??可是,當範文程提議用最簡單的方法,也就是直接用虎蹲炮轟的時候,也被黃台吉斷然嗬斥了,其餘的女真貴族,也莫不用鄙夷的目光怒視著他。
??範文程隻得訥訥而退,心中不無感慨——在這些野蠻貴族的心中,大概唯有流傳在這個民族血肉當中的騎射漁獵之術,才是這個世間最珍貴的存在吧。
??其餘的,不過是奇淫技巧而已。
??甚至於,他們連投石機都不屑運用。
??若是黃重真看到這份戰況,定會再次刷新對於這個古老民族的認知,驚呼道:“我的天呐!那些最為原始的攻城器械,對於華夏而言,已經是極為遙遠,近乎淘汰的存在了啊!可怎麽他們,仍然奉為至寶般的存在呢!”
??盡管黃台吉明麵上非常重視明國文人,也對範文程極為倚重與重視,但他還是覺得越發卑微,首次對於當初義無反顧的選擇,有了些許悔意。
??在他略顯茫然的目光中,三個牛錄的女真步騎,對著那座突兀地矗立在平原之上的黃泥墩台,發起了總攻。
??步卒蜂擁上前,揮動粗壯的手臂,將刀斧狠狠地劈在黃泥牆上,即便被夾雜於其中的堅石震得虎口迸裂,也在所不惜。
??騎兵將幫著鉤子的繩索拋上墩台的頂端,隻見戰馬奔騰,繩索便繃得筆直,墩台頂部的黃泥便也撲簌簌地往下掉。
??睿智的明國人顯然早就料到了這一原始的女真騎兵戰術,便將墩台的底部修得非常堅實,頂端卻又秉承了優良而又常見的偷工減料作風,修成了豆腐渣工程。
??鉤繩無處著力,便難以對那座顯然隻有十數駐軍的渺小墩台,造成實質傷害。
??一些著實優秀的女真騎兵靈機一動,便將鉤繩扔進了牆體上的小孔之中,如此精湛的精準度,看得範文程歎為觀止,信心再次開始大增。
??但墩台內的明軍卻也顯然不會坐以待斃,還未等這些騎兵催動座下健壯的戰馬發力,便有熱騰騰的鐵砂彈,以及強勁的弩箭加以還擊。
??至於通往墩台內的大門,那就是一塊與黃泥糊在了一起的厚厚鐵板,並且修得實在是太小太小,太矮太矮了。
??即便是被轟開了,高大的女真人想要籍此進去,也非得彎下腰去,像狗一樣鑽進去不可。
??但凡是有所選擇,這個野蠻卻又驕傲的民族就不會承受這樣的羞辱,除非有絕對的力量,將這個民族引以為傲的方方麵麵,都狠狠地踐踏一遍。
??就這般,三個牛錄的女真步騎,圍著那座名叫蔡家樓台的黃泥墩台,強攻了整整三個時辰,除了黃泥牆體被破壞得較為嚴重之外,竟硬是收效甚微,
??範文程有種罵娘的衝動,天知道狗日的明國人怎麽就變得這麽較真了,一座黃泥糊起來的墩台而已,幹嘛非要修得這麽厚實呢?
??當初的李成梁連六堡都能主動放棄,為何現如今的明國士卒,卻連這寸丁土地,都不惜以生命去守護呢?
??被壓縮在遼西走廊的所謂關寧軍,難道真的與傳統意義上的遼東軍不一樣?
??據說他們的騎兵喚作關寧鐵騎,莫非能比昔日的遼東鐵騎,還要精銳不成?
??範文程的眼神略顯空洞,心思略顯茫然。
??這個甘願為奴的奴才,最終還是在黃台吉的斷喝之中渾身一個激靈,驀然覺得這個主子還是值得侍奉的:“範文程,叫虎蹲炮營將大炮都開過來。”
??所謂的虎蹲炮營,其實也就是幾個蔫兒吧唧的奴軍,扛著幾門鏽跡斑斑的大狗一般的炮。
??這些所謂的大炮,無非也便是從昔日的遼陽之戰中繳獲而來的,天命汗不知其珍貴,白白糟蹋了它們。
??等到想起它們還是有些用處的時候,它們卻以啞火甚至炸膛,來宣示它們並非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存在。
??哪怕寧遠戰敗之後,充分見識了火炮威力的黃台吉,已將僅存的虎蹲炮當作寶貝疙瘩一般供奉著,卻依然沒辦法改變這一狀況。
??僅看那些僅存的擁有操縱大炮之能的奴軍的待遇,連運輸的牲畜都沒有,而是讓吃不飽穿不暖的他們用肩扛用手提。
??便知這所謂的供奉,無非便是另一種壓榨與鞭笞而已。
??最重要的是,倉庫內越來越多的炮彈因為受潮等原因而不堪使用,而後金又是從來都沒有鑽研精神,從來都不會想到去自主研製的,也沒有這個技術。
??他們所念想著的,從來都是祖宗傳下來的寶貴財富。
??一二三四五……六。
??六門虎蹲炮,光是“開機”就花了小半個時辰。
??就當自詡涵養極好的黃台吉,也忍不住想要破口大罵,就當一臉奴相的範文程麵紅耳赤,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有一門趴在黑泥地上的虎蹲炮,終於開張了。
??隻見它大狗一般的身軀驀然顫動了一下,便聽“轟”的一聲,一枚黑不溜秋的炮彈從那狗嘴裏應聲而出,吱溜溜地往蔡家樓台飛去。
??別說,奴軍的靈魂與信仰,雖因生存的壓迫而快要失去了,但是祖傳的手藝還在。
??竟將這枚炮彈砸得又狠又準,黃泥糊起來的牆體再怎麽堅固也抵擋不住,立刻便被砸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來。
??後退了二三十米遠的女真步卒並沒有因此歡呼,反而感到了一陣羞辱。
??一支火銃從那個窟窿裏伸出來,火星一閃便有鐵砂彈呼嘯而來,將一個猝不及防的女真步卒的大餅臉,轟成了麻子臉。
??他的女真族人們,也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悲傷。
??那枚炮彈也並沒有催發連鎖反應,更多的炮彈依舊啞火,甚至有一枚在炮管內便一聲悶哼,像極了炸膛,唬得在旁督戰的範文程一陣麵如土灰。
??然而在黃台吉陰冷的目光注視下,這個奴才不得不以生命為籌碼,去賭他的建議得以成功,並由此而在群狼群集的後金汗國中,堆砌出一個燦爛的前程來。
??若是重真在這兒見到這一幕,必定便能夠恍然大悟。
??原來曆史傳說中數百個高馬大的女真人再加六門虎蹲炮,卻對一座由十七個明軍駐守的蔡家樓台久攻不下的原因,便是如此。
??除了這座由黃泥糊起來的墩台分外堅固,十七名駐軍視死如歸之外,女真人對於火器的不重視,不知保養維護,不會鑽研運用,也是一大因素。
??重真既希望古老的女真民族,可以將這優良的傳統繼續保持下去。
??又擔憂萬一萬一,他還是入主了中原,便會推動從很早以前便在各個領域傲視全球的華夏民族,奇跡般地跌入故步自封,乃至倒退的深淵。
??這實在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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