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5
「幹嘛呢?」童娜在他背後問道。
「沒事兒……」林重趕緊把書合上。
「喲!童童剛好了幾天,怎麼又尿床了?」童娜見床上被孩子尿了一灘,忙把孩子的襁褓揭開,給他換尿布。
童娜向來手腳麻利,換完了尿布,見林重拿著書朝地上用力甩了甩水,於是撕了一張草紙,上前一把抓過書說道:「喲,都尿濕了,甩也沒用,我來擦擦。」
「不用,你喂孩子去。」
林重說著趕忙把書搶過來走到桌前,在茶缸里倒了些熱水,趁童娜不注意,剛想把書翻開用茶缸烘一下,門突然被急促地敲響了。
「誰啊?」童娜問。
「開門,關東州水上警察廳,例,例行檢查!」這是剛才那個特務的聲音。
林重讓童娜去開門,趁這功夫把書塞進了童童的襁褓里。特務一進門就把目光落在地上攤開的行李箱上,他又環視屋內一圈,冷笑一聲說道:「行啊?早,早就藏好了是不?」
「藏什麼?」林重抱著童童疑惑道,「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裝?」特務笑著說,「你,你們都看見剛才109那個男人的下場了?把護照拿出來。」
童娜掏出護照,特務看過後蹲下在行李箱中翻了翻,見沒發現什麼東西,索性將行李箱提起,把裡面的東西抖落在地上。一面檀香木的鏡子啪地一聲摔碎了,那是童娜最喜歡的。童童被吵醒了,在林重懷裡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你幹什麼?」童娜上前撿起鏡子皺著眉朝特務嚷起來,「鏡子被你摔碎了,你得賠我!」
「少廢話!」特務雙眉一橫呵道,「把其它行李拿出來接受檢,檢查!」
「你……」童娜還想再說什麼,林重卻把孩子往她手裡一塞,朝她皺了皺眉,擋在了她的前面。
「鏡子的事等下再說,你來哄孩子。」林重邊拿行李邊朝童娜說,「檢查行李是人家的公務,咱得配合。」
特務見林重這麼說,用手套拍了拍林重的胸口,一邊翻著行李一邊笑著問:「挺明白啊?常,常出差?」
林重巴望著特務趕緊走,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特務又看著護照接著問道:「這次回關東州是探親還是公幹?」
林重一扭頭見那本書從童童的襁褓中露出了一角,而抱著童童的童娜毫不知情,還在惋惜著手中的鏡子。
林重趕緊說道:「我回關東州警察部上任,特務調查科的。」
「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特務將信將疑地盯著林重,眼睛一擠又問道,「吹?繼續吹!在上海吹這樣的牛不上稅,但在關東州,這就是犯罪!拿證件我看看。」
「我沒有證件,回警察部才能辦理。」
「那,那你這不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嗎?」特務轉過頭來,林重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裝著掖了掖童童的襁褓,將書塞了進去。
「開著門呢,把孩子裹緊一點,別著涼了。」林重見特務看著他,就對童娜囑咐道。
特務左看右看,見沒翻出什麼東西,把護照交給林重,轉頭就要出門。可童娜卻不願意了,起身上前一把拽住特務說道:「我的鏡子咋辦?」
「哎?你,你他,媽還沒完了是吧?」特務想甩掉童娜的手,瞪著童娜罵道,「撒開,撒開!」
童娜就是不放,見特務揚起手要打童娜,林重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掐著他的脖子,咬著牙說道:「我沒騙你,我就是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的,你要敢動我老婆一根手指頭,我一定整死你!」
特務無視林重的話,手摸向口袋裡的槍,瞪著他吼道:「你找死?我,我認定你妨礙公務,跟,跟我去警務室!」
林重一把按住他的手問道:「你是水上警察廳的?」
「咋,咋的?」特務脖子一杠。
「不咋的。」林重不慌不忙地說,「你們那兒是不是有個叫周勇的?」
特務鬆了手,轉著圈上下打量了林重一番,問道:「你認識周,周股長?」
「幾年沒見,這小子都當股長了。」林重說,「我跟他是發小……」
「少,他媽跟我來這套……」特務打斷林重的話,「你再多說幾句也,也不能證明你比我高貴,你這種人老,老子見多了。」
「這樣,」林重說,「下船后你跟我去給周勇打個電話,你就說林重回來了,看他怎麼說,怎樣?」
「對,叫周勇弄死他。」童娜在一旁搭腔。
特務看兩人像是確實認識周勇的樣子,頓時心裡沒了底,但是自己又有失面子,於是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怕,怕你啊?下船你別跑……」
特務悻悻地走了,童娜還想追出去,林重攔住了她。
「你攔著我幹啥?」童娜惱火。
「你不管孩子了?你瘋啦?」林重一把抱過孩子,趁機拿出襁褓里的書。
聽林重加重語氣這麼一呵斥,童娜才平復下來,抱過童童哄著。
「你還說你回大連當官。」童娜不忿道,「連個小警察都敢欺負咱們,你當的是什麼官?」
「他不是警察,他是特務。」
「特務了不起啊?」童娜不屑道。
「還真挺了不起。」林重也打趣道。
見童娜在給童童餵奶,林重馬上往茶缸里加了些熱水,擋住童娜,翻著顯影的那幾頁,一頁頁地貼在茶缸壁上烘乾。
「我管他是特五還是特六,我又沒犯法。」童娜看著鏡子,依舊不忿,「這鏡子是當年你給我買的,現在摔碎了,你還放他走了,怎麼辦?」
林重回頭,胸有成竹地說:「你放心,下船之後我一定把買鏡子的錢要回來。」
「我要錢幹什麼?我要的是鏡子。」
「誒?你認識我那個小學同學周勇?」林重故意換了個話題問,「我也沒跟你提起過他啊?」
「我要不跟你配合一下,嚇唬嚇唬他,這狗特務能信你的話?」童娜反問。
「你看看,還是我老婆聰明。」林重笑著哄童娜。
「你少打岔。下船他不賠錢我就……」
「好好……」
林重想起安德烈把這本書的真正用處向自己隱瞞,不免有些怨恨。但他又一想,其實誰也不怪,就是自己大意,明知道這本書很重要,卻還放在屋子裡。現在書濕了,船上又沒通暖氣,無法馬上把它烘乾。最要命的是,童娜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等下出港的時候還得過一道安檢,那可是日本憲兵的安檢。船艙里的喇叭響起,播放著即將到港的消息,走廊里漸漸有了很多旅客的動靜,林重看了看錶,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要下船了,他又看看書頁上被烤得逐漸褪去的字跡,速度還是很慢,不免發起愁來。
「行李被他弄得亂七八糟你也不知道收拾,你來給孩子餵奶,我來收拾。」童娜說著把童童放在床上,拿著奶瓶朝林重走來。
「你先給他餵奶,等下我來收拾。」
「等什麼等?襪子也等我給你洗,衣服也等我給你熨,什麼都要等……」童娜嘟囔著走到林重身後,「廣播都播了,讓咱們準備下船,你在幹什麼?」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童娜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現在字跡還是沒有完全消失。林重合上書,朝童娜笑笑:「沒什麼,我看看書。」
「還沒幹嗎?」
「快了,我再翻翻就應該差不多了。」
「不關心孩子,倒關心一本破書。」童娜不滿地嘟囔著收拾東西,林重抱著童童,趁機對著書頁吹起來。
童娜收拾完畢,打開一包桂花糕,用紙托著遞到林重嘴裡,林重合上書,咬了一口,童娜才自己吃了起來。
「對了,你找一塊毛毯給童童裹上。」林重說。
「童童裹得已經夠多了,你還給他裹毛毯?」
「外面風大,別吹感冒了。」
童娜從箱子里找了條毛毯給童童裹上,林重看書頁上的字跡已經很淺了,正想去繼續烘乾,服務員卻敲了幾下門,說要靠港了,讓大家準備下船。童娜打開門,門外嘈雜起來,人們已經往樓梯走去準備排隊。林重想把門關上,服務員卻推開門說:「別關門了,去排隊吧!我們等下就要收拾房間。」
「我想換身衣服。」
林重說著要關門,門卻又被推開了,那個特務和日本水上警察站在門口。
「坂本君,我說的那人就是他。」特務朝警察坂本說道。
「你是周勇的朋友?是滿洲人?」坂本用警棍在掌心擊打了幾下,戳在林重胸前,打量著他。
「我不是滿洲人,是關東州人。」林重用日語糾正道。
「那你是做什麼的?回關東州幹什麼?」坂本斜看著林重,又問。
「之前給他說過了,我是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的,這次回關東州是回來複職。」林重說。
「警察部特務調查科?我沒聽說過。」
「這很正常,應該是剛剛組建,而且我們是反間諜組織,對外肯定沒那麼公開。」林重補充道。
「你帶著他下船,然後去打個電話證明一下吧!」坂本對特務說道,「至於那個記者,我帶下船。」
林重無奈,把書往兜里一揣,拎著箱子和童娜走了出去。
「你不是要抱孩子嗎?」童娜邊走邊問。
林重用餘光掃了一下身邊的特務,對童娜說道:「不用了,你別讓孩子被擠著就行。」
決不能牽連童娜和孩子,林重邊走邊想,趁特務不注意,把書揣進了皮衣貼身的口袋,胸膛里溫度高。
一聲汽笛冗長而低沉地響起,船靠港了。生冷的海風裹著港口特有的柴油味和海腥味吹在林重的臉上。在船艙里呆得久了,林重原本有些昏沉的頭腦被這海風一吹,愈發清醒起來。
站在下船的扶梯上,林重放眼望去,眼前的這座城市除了氣味很熟悉,剩下的都是陌生。暮色中,碼頭中央的日本軍旗和太陽旗高聳,對面牆上寫著巨大的標語——「共建美好關東州、大東亞共存共榮」。高樓興起了不少,一些林立的大煙囪吐出的煙被風一吹,與天邊的晚霞連在一起,分不清邊際。旁邊的貨輪港口裡一片沸騰,各地運來的貨物堆得像一座座堡壘。碼頭工有的赤著上身,有的穿著馬甲,無論什麼樣的打扮,肩膀上都少不了幾個麻包。他們是只會幹活的螞蟻,喊著外人聽不懂的號子,那些貨物就這樣在他們脖頸子和肩膀暴起的青筋上完成了裝卸。
林重不願去想自己究竟離開了這裡幾年,這個答案就在他心裡。他只覺得時間過得那麼快,快得就像這海風,須臾間刮起來,只是那麼一吹,在他稍稍要感覺到的時候,又轉瞬消逝了。
冗長的人流蠕動著,前面就是檢查站了。這些旅客知趣地把行李打開,放在幾個扛著三八大蓋的關東軍憲兵眼前的桌上,一些警察在動手翻著它們,翻過之後又搜旅客的身。有幾個女警,是專門負責搜查女性身上的。檢查完畢的旅客奔向被攔在大門外來接站的親屬,分別得久了,有淚有笑。
人流停頓了一下,林重看著童娜,把她的披肩朝前拽了拽,對她笑了笑。
「磨,磨嘰啥?趕緊走啊!」特務在後面喊道。
「你喊什麼喊?眼瘸啊你?沒看前面不動了嗎?」童娜毫不客氣地扭頭回敬一句,特務閉了嘴。
越靠近檢查站,林重心裡的鼓點就敲得越緊。輪到他們接受檢查了,林重故意讓童娜走到了前面。
一個女警把童娜身上搜了個遍,然後放童娜過去。林重正要把行李放在桌上,卻聽見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叫道:「林重?」
這聲音好像是從很多年前傳過來的,林重使勁地回憶著,卻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用回憶,它一直就被自己扔在心裡的某個角落,角落裡沒有太陽,也沒有其它人。現在好像有一隻手呼啦一下把它拽了起來,還抖落了它身上的灰,它讓角落也一起變得鮮亮起來了。
大門口的人群前面,站著柳若誠,她就離自己幾步遠。看到林重愣愣地望著自己,柳若誠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想走過來,卻被一個警察攔在了外面。
童娜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女人,自己老公的名字被她脫口而出,僅僅兩個字,卻缺少了一些自然,多了一些欲說還休的尷尬。童娜像是發現了獵物般地細細打量著柳若誠:她身著天藍色的英式長款毛呢大衣,外披一件斗篷,領子是蓬鬆油亮的深褐色狐狸毛,下身配著一雙高幫皮靴,戴一副綉著玫瑰的淺咖啡色天鵝絨手套,頭頂的那個禮帽垂下的黑網若隱若現地遮住了她的臉。修長的大衣裹著她的身體,那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因為每一道剪裁都襯托出她優美的曲線。無論從身材、相貌和氣質上來看,那些站在她周圍的穿著貂皮的、看似雍容華貴的女人簡直就像七個小矮人。
童娜看看柳若誠,再看看愣神的林重,又低頭看看自己的穿戴,嘴唇不自然地抿了抿,白了柳若誠一眼。
「把行李打開,放在桌上。」一個警察用警棍敲了兩下桌子,說道,「快點!」
林重回過神來,照做,警察沒查出什麼東西,又來搜他的身,摸到那本書,將它拿了出來。
「這是什麼?」警察嘟囔著。
「小說,閑著沒事翻翻,忘了裝到箱子里了。」林重的語氣不緊不慢,眼睛卻盯著那本書。
警察拿著書,看了看封面,見是芥川龍之介的書,而且還是日文版的,於是翻了前面兩頁就把書往桌上一扔,對林重示意可以走了。
林重不慌不忙地把書揣進衣兜,他的心本來提到了嗓子眼,還來不及落下去,卻聽人群中一個沙啞的聲音怪腔怪調地用日語說著:「哎!哪有把書放進衣服里的?他的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為什麼不把書放進箱子里?他是不是故意裝進衣服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