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13
「安藤部長,我回來了。」林重在安藤智久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道,「我是今早來報道的,但是事太多,所以現在才來看你,請你原諒。」
「你來得正好。」伏在辦公桌上的安藤智久摘下老花鏡,老臉難得地笑開了花。他上前握著林重的手說:「你剛回來就抓住了一個共產黨,我已經知道了。」
「其實都是威力的功勞。」林重說。
「所以說你比它還有用。」安藤智久說完之後忽然意識到這比喻並不恰當,但是他從林重的臉上並沒有搜索出任何不自然的表情,於是乾咳了兩聲,讓林重坐下,說道,「你在上海呆了這麼久,為我大日本陸軍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報,尤其是『一?二八』上海事變,我們按照你提供的情報摧毀了對方的幾個防禦工事,你功不可沒。」
這老鬼還不知道,那些情報亦真亦假,全是『國民黨陸軍情報調查委員會』的負責人呂長安授意我這麼做的,目的就是騙取這老鬼的信任。林重心想,嘴上卻說:「其實都是您的栽培。」
「當年你一來報道,我就認定,」安藤智久的眼鏡背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指著林重說,「你是一個忠誠的幕府武士。」
「我愧不敢當,但是我會更加忠誠。」林重挺直腰板回答。
「很好!」安藤智久起身從抽屜中拿出一個精緻的木盒說,「我已經提議給你的階級為一級警視正,這盒子里是你這些年所得的所有獎章,這枚是關東州警察部的一等貢獻獎章。」
安藤智久把那個閃閃發光的獎章戴在林重胸前又說:「由於你們工作的特殊性和保密性,就不給你開表彰大會了,但是我剛才已經在整個關東州警察內部通令嘉獎,希望你以後再接再厲。你就是警察部的典型,關東州人的榜樣!」
「請您放心。」林重一個標準的鞠躬。
「你還沒來得及了解你們特調科的各個部門吧?等廖靜深科長回來之後,讓他帶你了解了解……」
「部長,為了儘快熟悉和銜接業務,我剛才翻看了特調科過去幾個月的檔案,但是發現有些檔案無法查閱,我的級別不夠。」林重說道。
「你想查閱哪些檔案?」安藤智久翻了翻林重遞給他的那幾份檔案,又說,「這幾份我都可以給你授權,這不是問題。」
這時電話響了,安藤智久接起電話講了幾句,向林重說:「神谷川已經回來了,讓你去審訊室找他。」
林重走進審訊室,神谷川和翟勛已經在那裡等著了,負責記錄的還是錢斌。吳小松已經蔫了,他勉強抬頭看了看進來的林重,又恍恍惚惚地垂下頭。林重大概看了一下審訊記錄就開始發問……審訊完畢后錢斌讓林重檢查一下審訊實錄:
林:「我是狗漢奸?嗯?」
(林重上前托著吳小松的下巴,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吳:「該招的我已經都招了。把我放了吧!」
神谷:「放了你?為什麼?」
吳:「我,我想活著。給我一個機會吧,我可以登報申明退黨,我只想活著。」
神谷:「『我想活著』……嗯,這似乎是個哲學問題。我們每個人都活著,但是我們不一定知道我們為什麼活著,或者說不知道我們存在的意義?」
神谷:「而現在對於你,首要的問題是你怎樣才能夠活著。」
吳:「只要能活著,我全聽你們的。」
林:「你的上線和下線都是誰?」
吳:「我沒有下線。上線就是老羅,他叫羅增祥。我加入大連特委的時間不長,沒見過什麼人,我只是個交通員,平時我和老羅都靠死信箱聯繫。」
林:「死信箱在什麼地方?」
吳:「滿鐵醫院旁邊有個處置廢棄醫療器械的屋子,平時很少有人去那,就在牆邊堆著的磚塊里。」
林:這信箱只有你和老羅使用嗎?
吳:是的。
林:「你什麼時候收到的這個指示?」
吳:「按照特委早就定好的應急預案,我是在前天去的。」
林:「你見過奉天特委要跟你接頭的那個人?」
吳:「半年前見過一次。」
林:「這麼說,你必須得跟我們一起去一趟嘍?」
吳:「我可以跟你們去,但前提是我得活著。」
林:「你的生物課是哲學老師教的?我們當然不會讓一具屍體去接頭。」
(神谷川和翟勛笑……審訊結束。)
看到這裡,林重在審訊記錄上籤了字,大家回到辦公室。神谷川叫一個手下去給吳小松包紮傷口,又看看錶對林重和翟勛說道:「你們帶上吳小松去瀋陽,現在出發完全來得及。對了,別忘給他戴上手套。」
林重借口回辦公室拿槍,去問了問秘書,秘書說並沒有人給他打電話。看來柳若誠還是沒聯繫上瀋陽特委,林重心裡敲起了鼓點,給童娜打了個電話,又把兌好的二硫化碳溶液和鐵釘裝進衣兜。他忽然發現衣兜里還有一個東西,是那個精緻的木盒。林重把它打開,看了看裡面的獎章,又看看對面空空如也的書櫃,覺著自己也應該像神谷川他們那樣,把這些榮譽放進去。但是放進去之後,本欲離開的林重又回來,把它們裝進木盒,扔進抽屜。
上翟勛的車之前,林重裝作系鞋帶,把那根鐵釘斜著支在輪胎的下面。等翟勛上車之後,三個手下押著吳小松上了另一輛車。
車裡的收音機正用日語播放著一條新聞:……目前蔣介石已被拘禁,南京中央政府已召開中常會及中央政治會議聯席會議,任命何應欽為『討逆軍』總司令。國際各方也都對『西安事變』表示了高度關注。
「看樣子老蔣指定活不下去了。」翟勛說道。
「我看未必。」林重默默聽著廣播。
翟勛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你看你咋還不信呢?」
「要不咱兩賭一把?」林重反問道。
「行,二十日元。」
「二十誰跟你賭?」林重不屑道。
「一百!」翟勛咬咬牙,像孩童般伸出小拇指,林重會意地跟他拉了拉勾。
林重忽然又問道:「對了,我今天看大連特委一案,裡面還有兩個孩子?」
「誒,是他們高層蘇國坤的孩子。他爸也真是,用小孩傳遞情報,小孩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翟勛略帶惋惜地說。
「他爸死了,孩子呢?」
「不在咱們這裡嗎?那可能就是被放了。我當時只負責抓捕,這些不太清楚。」
「放了?他們家還有別的親戚能收養嗎?」
「沒有。如果放了,他倆肯定是去一些流浪兒聚集的地方了。」翟勛又疑惑道,「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誰打聽了?我就是好奇,瞎問問……」
翟勛詭笑著指了指林重:「我還不知道你?你自己有孩子,父愛泛濫了吧?」
林重不置可否地笑笑,看著窗外,不以為然地嘟囔道:「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管他呢……」
「今晚的飯局你都通知誰了?你別忘了取消。」林重換了個話題問道。
「放心吧!」翟勛看著後視鏡里跟著他們的那輛車說,「這幾個弟兄押著吳小松在咱們後面跟著,也是我的意思,因為我正想單獨跟你說聚會這事兒呢!」
林重看著翟勛,聽他說道:「我昨天有三個同學沒通知,港務局的程東、當教師的馮吉書,再就是水上警察廳緝私股股長周勇那小子。」
「誒?你怎麼也不問問我為什麼?」翟勛見林重毫無反應就問道。
林重惦記著瀋陽特委的安危,聽翟勛這麼一問就說:「這還用問?肯定是他們欠你錢唄?」
「操,這三個傢伙要真欠我錢我還真得通知他們,要不他們跑了咋整?」翟勛笑罵道,「別提了。程東這幾年混得還行,港務局調度室主任,一把手。但你知道的,他自小就跟咱們合不來,性格孤僻。馮吉書這小子根本沒必要叫,他當小學教師當傻了,最討厭吃吃喝喝,尤其是跟咱們。」
「周勇呢?」
「梁山上的白衣秀士叫啥來著?王倫?」翟勛咬著牙說,「周勇這孫子就是王倫。我本來想調去水上警察廳的緝私股當股長,關係都疏通好了,結果他在廳長面前擺了我一刀,害得我這輩子只能在警察部混了。緝私股可是個大肥缺,活兒少危險也小,誰不願意去那兒?」
「你都可以當作家了。」林重故意揶揄道。
「我還能騙你?明擺著跟你說吧,我在東關街控制了一個窯子,後來我才知道,那本來是他的地盤。」
「嗨!兄弟間一點誤會,我當什麼大不了的。我覺得你還是應該把他叫上,咱三個喝頓酒,嘮一嘮也就沒事了。」林重想了想又補充道,「容得下弟兄才能當老大。」
「要不怎麼說你從小就是我們大哥,我算是服了。」翟勛翹起大拇指說。
林重看了看錶,離七點還有四個小時。他按照現在的車速和路況計算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最多還有三個小時就能到瀋陽了。
周圍是一片高粱地,這是最適合動手的地方,林重忽然問道:「誒?你聽沒聽見什麼聲音?好像是輪胎在響。」
「有嗎?」翟勛把車停下,下車轉了一圈對林重說道,「壞了,真是扎了根釘子,慢撒氣兒呢!這一看就是根老釘子,得換胎了。」
後面吳小松的車跟了上來,翟勛示意他們先走,林重說道:「你換,我來幫你拿工具。」
「把千斤頂和扳手給我。」翟勛搬著備胎說。
「千斤頂在這裡,扳手在哪?你來找吧,我喝點水。」林重在後備箱里故意翻騰著,把扳手往一堆東西下面一塞,然後把發動機罩打開,趁翟勛找扳手的功夫把二硫化碳的溶液倒了進去。
翟勛換完了輪胎,兩人上了車。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發動機罩里溫度的提高,那些剛才倒在機油旁邊的溶液開始活潑了。最先蒸發的是上層的水,然後已經融合了白磷的二硫化碳溶液遇到了足以使它們燃燒的高溫,呼地一下就著了,它引燃了周圍殘存的機油和有機物。
林重和翟勛正聊著天,只見發動機罩里冒出了陣陣白煙,兩人正疑惑的時候,突然一股明火轟地一下從機罩兩邊竄了出來!
「快停車,車自燃了!」林重喊道。
在這無人之路上開得正歡的翟勛把腳時刻放在油門上,聽林重這麼一喊,慌亂中他又一腳油門踩下去,車速猛然提了上來,那火呼地一下燒得更大了。
「踩剎車,你女司機啊你!快拿滅火器!」林重喊道。
車這才停下,兩人跑出車外,拿出滅火器朝發動機罩一頓猛噴。但是無濟於事,幾十分鐘之後,車被燒成了一堆廢鐵,天上漸漸地飄起了雪花,兩人成了路邊的木頭樁子。
「咋整?這好像是鞍山的地界了,要不等吳小松他們的車來?他們看咱們沒跟上,肯定回頭找咱們。」翟勛沒了主意,兩手凍得揣在兜里問道。
林重看看錶估計了一下時間說:「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攔車吧!」
又過了近半小時,就在翟勛抹了把鼻涕的時候,一輛運木材的車像天使般地從後方駛來,林重上前想掏證件給司機看,而翟勛站在路中間直接亮出了手裡的槍,這輛木材車發瘋一般帶著他們倆人追上了正在往回行駛的吳小松的車。
當他們趕到瀋陽北前街劇院門口的時候,已經七點整了。翟勛朝幾個手下使個眼色,他們就和吳小松下車各就各位。告示牌跟前的人三三兩兩地多了起來,坐在車裡的林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住咚咚咚直跳的心臟,透過車窗觀察著這一切。
吳小松知道埋伏在周圍的翟勛他們在看著自己,如芒在背的他只能抄著雙手走上前,對著一個中年男子問道:「叔,找窯姐兒不?盤兒靚條兒正,兩塊錢一次。」
「不找。」男子瞟了他一眼,沒再理他。吳小松又走到一個青年男子旁邊笑著問道:「老弟,找窯姐兒不?盤兒靚條兒正……」
他的暗號還沒說完,男子身邊的女友上來就罵道:「滾!你沒看見老娘在他旁邊嗎?你個不長眼力勁的傻X……」
半個小時后,林重的心完全地放了下來,因為幾近絕望的吳小松瘋狂地哭著抱起一個大概十五六的小男孩的腿,重複著同一個接頭暗號……林重哪裡知道,這樣的結果是柳若誠整整在電話旁打了一夜換來的。那個瀋陽特委的人就在他們來之前的一分鐘已經走到了北前街的街口,但是被已經得到柳若誠消息的同志追上來叫走了。
「把他帶回來,別讓他丟人現眼了。」林重又對翟勛說:「咱倆去給神谷川先生打個電話彙報一下。」
無功而返,回大連的路上,林重回頭看看後座上擠著的四個特務,朝開車的翟勛問道:「看把弟兄們擠得跟俄羅斯套娃似的,我叫你別帶這麼多人你不聽。你說咱把吳小鬆綁在後備箱里,他不能被憋死吧?」
翟勛心事重重地說:「不可能。憋死了也沒關係,反正他回去也是廢了。」
警察部大樓里,一整天沒合眼的林重等人面對著一夜沒合眼的神谷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責任在我,是我沒提醒翟勛出發之前好好檢查一下車況。」林重打破沉默說道。
「是我出發前的檢查工作沒做好。」翟勛搶著說。
神谷川看著身後的地圖,背著手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換了一副笑臉說:「生活是一本懸疑的小說,誰都不知道下一頁劇情會是什麼。生活當中的意外太多了。誰能知道,我快四十了,我的夫人居然給我生了個女孩。所以誰都有責任,但誰也不能怪。這件事我一定追查到底,你們回去休息吧!」
出門后,困意無限的翟勛在大院中對林重揶揄:「你瞅他這話說的,誰要能知道他老婆會懷孕,那孩子肯定就不是他親生的。」
林重不置可否地笑笑,就在這時,從一輛剛剛駛入大院的車上下來幾個人,都是窮人打扮。林重掃了一眼,忽然覺得他們有些眼熟,他在腦中搜索了一下,想起他們是早晨在北前街劇院周圍晃悠的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