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1
林重在現場把案情介紹完畢,神谷川看著滿是砂石、灰燼和污水的地面,又看看錶,用鑷子夾起那根香頭說道:「聽你們這麼說,他們晚上八點下班,八點半就封廠了,九點半左右有人發現起火了。有人在下班之前點燃這根香,把它放在棉花和羊毛等物品上,然後撤離現場,故意製造自己不在場的條件。但是你們想過沒有?一根香的燃燒時間是多少?難道是一個多小時?」
儘管已經料到神谷川會這麼提問並想好了應對的辦法,但林重心裡還是有些緊張,他沉住氣,裝作思考的時候,聽樊曉庵說道:「神谷先生,我認為這不是不可能。這樣材質的一根香燃燒的時間大概在十幾分鐘左右,但是您忘了,棉花或羊毛被它點燃之後不是明火,需要一定的時間和條件才能產生明火,比如風吹。也許就是這樣,在點燃香之後的一個多小時才會有人發現起火。」
這正是自己早已想好的應對借口,卻從樊曉庵口中說出,林重心裡偷著樂起來。
「那為什麼這截香頭沒有被燒掉呢?」神谷川又問道。
樊曉庵傻了眼,他只為了發現這條線索而感到高興,卻忽略了這最簡單而且最直接的問題,這也是林重最頭疼的問題。
「可能是被風吹掉了,然後自己滅了,後來被救火的水和砂土一澆……」林重只能這樣說道。
神谷川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這個現場太混亂了,簡直就像個豬窩,還是先問問工人吧!」
林重抓住時機,朝幾個在這裡調查了一天的警察問道:「是哪幾個工人給刑事課的人舉報過線索?」
警察將兩個工人帶了過來,林重查問了一番,發現都不是翟勛的線人王喜。
「照這麼說,你們看見他們幾個放火了?」林重指著章魯等人,朝兩個工人問道。
「沒有,我們只是懷疑,因為他們之前和監工吵過架。」其中一個工人小聲說道。
監工和另外幾個目擊者被帶過來,神谷川和林重問了一番,卻發現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是章魯和小劉等人放的火。
廖靜深不耐煩地把大衣領子豎了豎,朝手上哈了哈氣說:「神谷次長,我看要不這樣吧!讓威力先聞聞他們身上,如果沒反應,再把工人都集中起來,讓它挨個聞聞。」
無奈之下,神谷川只能同意。樊曉庵給威力聞了聞那截小小的香頭,然後把威力牽到章魯等人身邊。只見它挨個嗅了嗅,毫無反應。
幾分鐘后,工人們集中在大院里,威力被牽著從頭開始仔細嗅著,嗅到一個矮個子工人身上的時候,突然狂吠著咬在他身上。這人一陣慘叫,眾人趕緊把威力拉開,他的衣服幾乎變成了從血里撈出來的布條。
「叫什麼名字?」廖靜深上前問道。
「王,王喜。」
「把他帶走!」廖靜深手一揮,卻聽神谷川說道,「把姓劉的那些人也帶回去!」
第一審訊室里,林重在審訊小劉,他和章魯等人都不承認是自己放的火。
「看來你們還沒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林重說道,「在關東州,我們特調科說是你放的,就是你放的,說不是,就不是。」
「別打俺。俺們啥都沒幹,不信你們問問其他工人,起火時俺們都不在場。」章魯說道。
隔壁的第二審訊室,廖靜深和神谷川在審王喜。見林重走進來,廖靜深用眼神向他詢問,只見他搖了搖頭。廖靜深轉而盯著王喜。
「你們不能打我,我是翟隊長的線人!」王喜看著牆壁上掛著的各種刑具,喘著粗氣說道,「我在起火的頭幾天聽見小劉對章魯說想報復滿棉的監工。」
眾人很驚訝,廖靜深問道:「翟勛?這麼重要的線索,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他不讓我給任何人講,說是怕他的科長廖靜深知道。」
神谷川和廖靜深聽到這裡,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林重知道機會來了,故意問道「不可能!他有什麼理由這樣做?」
「是真的,我倆關係挺鐵的。有次喝酒,他跟我說過他瞧不上廖靜深護犢子……」
負責審訊記錄的錢斌聽到這裡,筆尖在紙上忽然停住了。
「你簡直一派胡言!」廖靜深知道不能再讓這小子說下去了,於是一拍桌子呵道,「我看你是想避重就輕,胡攪蠻纏!」
這時,樊曉庵拿著王喜的衣服進來說道:「我們在他的衣兜里發現了香的殘留物質,經過比對,和起火點附近發現的那截是一樣的。而且,經過我們對廠內其他工人的詢問,小劉、章魯等人案發當晚均有不在場的證明。」
「人家都有不在場的證明,你呢?」廖靜深問王喜。
「沒,沒有。但真的不是我乾的!」王喜掙扎著喊道,「我跟著翟哥做了好幾年白片密探,去年你們破獲的那個滿洲糧庫里工人偷大米的案子的線索就是我給他舉報的!」
廖靜深像是要發瘋,見神谷川冷眼看著自己,於是硬著頭皮朝王喜哆哆嗦嗦地一指,氣得憋了半天才憋出兩個字來:「你還嘴硬?上刑!」
手下把早就準備好的通紅的烙鐵往王喜胸口狠狠一戳,吱……
神谷川被安藤智久的一個電話叫走了。審訊快結束的時候,廖靜深翻了翻審訊記錄,歪嘴一笑,對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王喜隨口戲謔道:「你功勞不小啊?這麼說的話,上次翟隊長查獲的那批炸藥也是您老人家的功勞嘍?」
「那,那是我的線人,碼頭上的吳峰告訴我的。」
「你還有下線,哼!真夠專業的。」廖靜深轉頭又對林重嘟囔,「吳峰這小子我聽過,外號『花蓋兒蟹』,幾年前傍上了碼頭上的一霸裴德虎,據說現在走路都橫著走。他不為某個人做下線,根本就是個混子,更談不上什麼職業道德。每天打聽小道消息,有了情報就賣。要不是今天被我審出來,翟勛還以為自己得到的總是第一手的情報呢!」
沒想到今天還有意外收穫。林重心中暗喜,嘴上卻附和著:「難怪咱們的行動總是被人截胡呢!」
廖靜深把審訊本往桌上一扔,看看已經奄奄一息的王喜,又看看錶,問林重:「我晚上還有個飯局,要不今天就到這兒?」
林重沒有異議,廖靜深手一背圍著王喜轉了幾圈笑著嘖嘖:「我該怎麼犒勞你呢?」
「求你了,我想喝點水。」王喜乾咽幾口唾沫。
「喝個屁!」廖靜深走到門口示意一個手下,「給他上點尿。」
林重在審訊記錄上籤完字,拍了拍忐忑不安的錢斌囑咐道:「你也一直沒吃飯呢!先別整理審訊錄音了,趕緊吃飯去吧!」
神谷川的辦公室里,林重和廖靜深聽他說道:「關東軍植田謙吉司令長官知道咱們抓了幾個工人,給安藤部長打了個電話,命令咱們務必要把放火的人揪出來。」
「這火燒得太大,要是給這個王喜量刑的話,可不是一般的罪。」廖靜深故意嘟囔著。
神谷川看出了廖靜深的心思,不屑地一笑,用眼神向林重詢問。林重皺皺眉,故意接著廖靜深的話說:「關鍵是關東軍近兩個師團的被服都成了飛灰……我去上個廁所。」
這兩個混蛋支那人,此刻真像是一個媽生出來的。神谷川想到這裡,見林重走到門口又問:「次長,被抓來的那幾個工人怎麼辦?」
神谷川捂著額頭揮了揮手:「事實證明那個叫小劉的只是有報復的想法而已,只是工人和監工之間的矛盾,所以這件事你去處理。」
林重會意出去對章魯等人說道:「你們在這審訊記錄上按個手印,以後長點心,別再讓我撞著。」
快下班的時候,錢斌走進神谷川的辦公室,拿著王喜的審訊記錄和錄音帶對神谷川說道:「這些東西我都整理好了,審訊的時候您也在場,請您簽個字。」
神谷川翻了幾頁記錄故意說道:「審訊開始沒多久我就被安藤部長叫走了,就不必了吧!」
下班后,林重和柳若誠約到咖啡廳,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柳若誠問道:「神奇!你是怎麼讓那個小盒子定時起火的?」
林重比劃道:「其實很簡單。我在一個針劑用的小玻璃瓶里配製了一些白磷的二硫化碳溶液。用硬紙糊了個煙盒那麼大的盒子,把盒子的一面翻開挖個洞,把小瓶固定在洞里,然後在盒子里放些鎂條。章魯把瓶塞拔開,把盒子倒著放在棉花等易燃物里,瓶里的白磷二硫化碳溶液就會滴下來揮發,揮發之後白磷析出,與氧氣接觸進行氧化反應就會自燃,並使鎂條和盒子劇烈燃燒,從而燒掉那些易燃物。它們進行化學反應的時間都是經過我反覆地試驗計算出來的,但是從滿棉的起火時間看來還是不太精確。」
「行啦!你已經夠厲害了,完美主義者。」柳若誠笑道,「這麼說,王喜縱火犯的身份已經被坐實了?可你怎麼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林重看著陰沉的窗外眉頭微皺:「確切的說,他還不是縱火犯,只是個嫌疑人而已。你不清楚,那個叫山野涼介的檢察官很認真,如果案子交到他手裡,就算查不出其他線索,也沒那麼容易就起訴他。據我觀察,神谷川最怕他這個老同學。」
「那你覺得神谷川會怎樣看這件事?」
「他不會這麼輕易就下結論,我總覺得他眼睛背後還有一雙眼睛。」林重搖搖頭說道,「包括廖靜深,他並不是個官僚。我今天才發現他跟我一樣,很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見機行事。這件事發展到現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以後神谷川會怎麼審視廖靜深,也不知道翟勛回來會怎麼面對廖靜深和錢斌。所以咱們應該透過表象看本質,實際上這個老鬼狡猾狡猾的。」
「你怎麼還說起日式中文來了?」柳若誠捂嘴噗嗤一樂。
林重一聲苦笑,用小勺把咖啡杯攪成一個漩渦,看著它出神。柳若誠也看著漩渦問道:「你身邊的這些人沒一個好對付的,你是不是已經陷入這個漩渦里了。」
「對啊!我倒是想從漩渦中出來,但我的人生軌跡從什麼時候起發生改變的呢?」林重雙手抱著後腦勺往後一靠嘟囔著,「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我跟你說過,我想當一名作家。」
「嗯,你還說你喜歡一個叫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想當一名懸疑作家。」
「我是喜歡她的作品,卻並不認識這個人。」林重糾正道,「她以後一定會成為世界級的宗師,當然還有她那個叫柯南?道爾的老鄉。」
「你的預言向來很準確,但是不認識怎麼會喜歡?」柳若誠打趣道。
「喜歡怎麼就一定要認識?算了咱們換個話題。」林重說完,忽然見路對面有個女人打著傘駐足看了自己幾眼,然後匆匆離去。
這個女人有些面熟,但是到底在哪兒見過,林重一時想不起來了。他沒有多想,對柳若誠說道:「據王喜交代,翟勛查獲的共產國際那批炸藥是碼頭上一個叫吳峰的人告訴他的。」
柳若誠說道,「這人外號叫『花蓋兒』,我早就聽過他,這幾年他的外號叫得特響,因為跟著碼頭一霸裴德虎。」
「你消息這不是挺靈通的嘛!我想起來了,你家還有個船舶代理公司,在沙俄時期的港橋廣場,就是現在的東廣場那邊對吧?」林重一拍腦袋揶揄道,「這家大業大的,柳總近期還有什麼指示?」
柳若誠嗔怪著瞪了他一眼,認真說道:「這個吳峰必須死,共產國際會除掉他的。但是那個叫威力的警犬這麼厲害,就像你說的那樣,對咱們以後的工作真是個大威脅。」
「今天下班我還和它玩了玩,它跟我已經很親近了,我有個辦法,但是需要你配合我。」林重小聲對柳若誠說了幾句,弄得柳若誠紅著臉罵道,「這麼噁心又陰毒的招兒,虧你想得出來。」
柳若誠又說:「今天蘇聯領事館里的共產國際負責人阿列克謝耶夫上校已經得知了放火成功的消息,他很高興,等關東軍的圍剿計劃一旦被此打亂,他就會發報通知抗聯。」
林重聽到這裡嚴肅起來:「你們最好謹慎一點。我下班的時候去電訊組轉了轉,那個組長傅劍鳳不是個等閑的女流之輩,只是目前日蘇關係沒那麼緊張,關東州局勢也頗為良好,我們課的經費才不足,因此沒多餘的經費給她們換設備而已。」
「我會提醒阿列克謝耶夫上校的。」
「還有一件事——你給我把章魯換掉。」林重說,「他脾氣太暴躁,以前我就擔心他哥哥的死會對他執行任務的時候產生影響,現在一看果然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他哥哥的死對他的心理產生了陰影?但你怎麼能確定他幫小劉出頭是因為這個陰影?也許他本身就是個正義感特彆強的人呢?」
「不管是因為脾氣還是陰影的問題,事實證明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所以並不適合干這個工作。」
柳若誠猶豫著說:「我只能給阿列克謝耶夫上校彙報一下,至於他能否批准,這不好說。」
柳若誠說完,托腮看著窗外,然後在窗上哈著氣,畫了一男一女兩個頭像:「那年我在上海的咖啡館等你,也是這樣一個陰天,當時下著大雨。如果不是那次錯過,誰知道咱們能不能在一起?」
林重問道:「這畫的是你和我?這也不像啊?我來幫你改改,這麼多年過去了,咱們都老了……」
林重一臉壞笑地在男人頭像上加了一撇鬍鬚,在女人的頭像上加了幾條魚尾紋,惹得柳若誠舉拳對他一頓捶。林重卻勉強擠出一些笑容,打了個哈欠,柳若誠問道:「你好像很憔悴,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昨晚一宿沒睡,這幾天睡眠都不怎麼好。」林重說完,見她還想追問,只於是岔開話題說道,「對了,你妹妹柳若濃給我來過電話。」
「她怎麼知道你電話的?我沒告訴她你住在我親戚的房子啊?」
「會不會是王媽告訴她的?」林重說道,「童娜好像跟她在電話里吵起來了,我覺得這小丫頭有些麻煩,你得幫我看著她點兒,我可不想後院兒起火。」
晚上,廖靜深的家中,錢斌對他說了一遍神谷川對王喜審訊記錄的態度,廖靜深稱讚道:「高明!這件事他做得非常有政治手腕,令我對他刮目相看。」
「您的意思是他故意不看王喜的供詞?」
「對。他在場的時候已經聽見王喜說我護著你,所以他的此舉就是想讓你傳達給我一個意思——他對我很放心。以前我片面地認為他只適合抓間諜,現在看來他在政治上也是個天才。」廖靜深嘖嘖道,話鋒一轉板起臉又說,「現在來談談你的事吧!我早就說過你樹敵太多,你不要以為大家什麼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傻瓜。」
錢斌尷尬著笑笑,又聽廖靜深說:「以後做人一定要低調,讓大家防著你不算本事,讓大家喜歡你才真是厲害。這方面你應該學學林重,你看他調回來以後,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買他的賬,說明這個人很有人格魅力。」
「那王喜那傢伙怎麼辦?還有翟勛……」
廖靜深雙臂交叉在胸前,沉思片刻說道:「關東軍的軍需被燒,我們總得對他們有個交代,如果事態這樣發展下去,以神谷次長的手段,王喜必死。不用考慮翟勛,大連的海大著呢!小黑魚能掀起什麼大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