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9

  陸遠南坐在憲兵司令部特勤課的辦公室里,剛剛喝了一杯茶,突然見林重敲門進來。陸遠南很是意外地招呼著,聽林重說道:「陸課長,你知道的,柳若誠經常去耶穌聖心大教堂搞慈善。這不,最近她給唱詩班寫了幾首歌,歌詞都寫好了,想讓你給譜個曲子。」


  「我當林兄來我這兒有什麼要緊事兒呢!」陸遠南看著那些歌詞說道,「你也精通音律,她咋不找你譜呢?」


  「她可能瞧不上我,再者,我確實不會譜曲,尤其是這些洋調調。」林重略帶尷尬地說道,「對了,她說一定要簡譜,否則看不懂。」


  陸遠南對林重的感覺陡然好了起來,他笑著說道:「So Easy!這若誠也真是見外,自己來找我就行了唄!我又不會吃了她。」


  「陸課長,我為你和柳若誠跑了趟腿兒,這都到吃飯的點兒了,你也不請我吃頓飯?」


  「兄這是說什麼話呢?我當然且必須要請你吃飯,你說地方,現在就去。」


  「那我就不客氣了,離你們這兒不遠有家川菜館,咱們去吃川菜吧!」


  陸遠南跟著林重來到川菜館,門口不遠處有人在施工,一堆沙土散在地上,還有幾張報紙凌亂地鋪著,倆人聊著天徑直走了過去。


  他們一進菜館,那路上鋪著的報紙就被張雲斌等人收了起來,然後把沙土上的鞋印也仔細地照下來,並且用石膏倒了模。


  飯後,陸遠南給柳若誠打了個電話,得知確有此事,於是敲了敲這幾張紙,臉上洋溢起滿滿的幸福感。他把能推的事兒都推了,整整一下午都在埋頭譜曲,甚至是開車回家的路上,嘴裡也情不自禁地哼著調調。突如其來的幸福感讓他忘了應有的警惕,因為被林重派去的第一組的人已經從容不迫地把他家裡所有鞋的鞋印都採集完畢了。


  當鞋印和筆跡的比對結果擺在神谷川的辦公桌上的時候,他雙臂抱在胸前,久久不願相信:「你們確定這結果的準確性?」


  樊曉庵說道:「我以我的經驗和技術保證,它非常準確。」


  神谷川皺著眉,片刻之後朝林重問道:「翟勛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埋伏了一星期了,沒發現任何動靜。」


  「讓他們撤回來吧!」神谷川起身問道,「抓來的那個發報員情況如何?」


  林重說道:「前幾天我已經去看過了。他什麼都沒說,而且您給他開刀之後他的傷口感染並且惡化了,現在一直在搶救。」


  「你們這幾天派人輪流去看著他,必須要從他嘴裡摳出點東西來。還有,讓傅劍鳳他們加緊破譯那組密電!」


  神谷川剛說完,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狠狠地一摔說道:「那發報員死了,被下毒而死,一個護士失蹤了……」


  一旁的廖靜深驚訝道:「那——」


  「那什麼那!這說明醫院裡面也有他們的人,讓翟勛把護士給我抓回來,還有那些可疑人等!」神谷川捶著桌子怒道。


  其他人離去后,神谷川對廖靜深說道:「廖科長,你不覺得發報員的死很意外嗎?他們怎麼知道發報員被安排在醫院裡呢?」


  「我是覺得意外。其實這隻能說明——」


  「只能說明我以前的判斷是正確的,確確實實有個幽靈潛藏在咱們這裡,對不對?」


  廖靜深聽罷,苦笑著點了點頭。那晚,神谷川的辦公室里一直亮著燈,窗帘上影影綽綽,倆人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一直持續到凌晨。


  以陸遠南的為人,了結髮報員的性命,這一點兒都沒讓林重有些意外,但他沒想到陸遠南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做這件事,並且還是通過一個護士。那護士的通緝令被分發到各個基層的警察手上,一連幾天,林重都沒有一點兒空閑,當然,也沒有任何結果。


  直到有一天,胡可為的一個電話把林重叫了出來,在他車裡對他說道:「黑市裡確實有人在賣那把柯爾特,我昨天見到他了。他叫菅原雄二,是岩崎會的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而且逢賭必輸。順了槍之後一直捂著不敢亮,最近欠了一屁股債,他只能到處找買家了。這都是我打聽來的。」


  「岩崎會?那他是黑社會。」林重嘟囔道。


  「咋的林哥?你想買這把槍?你可得小心點,他不光是我的同行,我聽說這傢伙身上背著兩起命案——哎喲我操,我忘了你是警察了。」


  林重頓覺可笑,又問道:「有人買這把槍?」


  「行家一看槍號就知道是警用的,哪兒有人敢買啊!」


  「你就說我想看看槍,能幫我把他約出來嗎?」


  「可以,他應該求之不得。」


  「好。這些錢你拿著,你約完他之後,就出去躲躲,越遠越好。」


  林重去找盧默成,把這件事說給他聽。盧默成問道:「你是想——」


  「我是想借買槍,套出他偷的陸遠南的那本書的名字。只要套出書名,哪怕他把書燒了,咱們都能再買一本。但問題是,這件事我不能出面。」


  「對,你讓我想想。」盧默成說,「我去跟他談。」


  「沒有別的人選?」


  「不是沒有,而是讓別人去,假如有什麼差池,順著這條線索調查下去就等於把你暴露了,所以必須我出面。」


  林重知道盧默成說得沒錯,又囑咐道:「你可得小心,這傢伙身上背著命案。」


  「放心好了。對了,我上次給你說的大連港的日軍船舶的情報,要儘快搞到。」


  林重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面對空無一人的房子,他好像看見童娜坐在小凳子上洗衣服,童娜洗著洗著,腰又開始疼了。林重忽然感到良心備受譴責,這麼多天自己忙得顧不上家,現在他想把手放在童娜的腰上按摩,卻發現是幻覺。心底傳來的是一種深深的自責。他又蜷縮在床邊,不敢關床頭燈。


  而此刻的童娜,在營口的娘家,也哄著孩子剛剛躺下。她看著熟睡的童童,用蒲扇輕輕地為他驅趕蚊蟲,又想起和林重一起躺在床上的那些夜晚,不禁嘆了口氣。


  這個混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來接我回家。他總不能就這樣把我們娘倆扔在營口不管了吧?童娜蜷在床邊心想。


  為了那些日軍船舶的情報,林重總算抽出了半天的時間,憑著他的經驗累積成的直覺,不由自主地來到關東州港務局的調度室,在門口停下車,卻遲疑了。當年的同學程東是獲取這種情報的不二人選,可他心中又溢出了那種罪惡感。


  林重總覺得這種遲疑在任務面前是非常可笑的,它帶來的這種罪惡感卻是切切實實。糾結過後,他邁出腳,走向港務局的調度室。


  「程主任在嗎?」


  「你是——林重?」


  程東正戴著套袖伏案工作,見他來,本來眼睛一亮,隨之又黯淡下來,招呼著他坐下,態度也保持著不冷不熱。


  「這麼多年沒見,確實挺想你的。」林重手裡捧著程東遞來的熱茶說道,他看著四周刷著一米半高的綠漆的牆面,一時也不知寒暄些什麼好。


  「呵——聽說你回來了,還陞官了,和翟勛一起在警察部?」程東冷笑一聲問道。


  林重不置可否,站在窗前,看著窗外蜂忙般的碼頭,從家庭到工作,再到兒時的回憶,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程東聊著天,當然,他的注意力時不時地集中在辦公桌上的那些文件上。


  「你能不能幫我換點兒零錢?我等會兒要去辦點事兒,需要零錢。這一百日元我想換成二十張五塊的。」林重忽然問道。


  「你怎麼不去銀行換呢?這麼大的票子,我這兒一時沒這麼多零錢,根本換不開啊!」程東掏出一把零錢,數了數才不到五塊。


  「銀行已經關門了。那你能不能把這張五十的換成五張十塊的?你看你這都當主任了,你找找其他的同事……」林重問道。


  程東礙於面子,只得拿著錢去別的科室兌換。林重趁機掏出相機,把那些記錄著船舶進出港的數據資料一張張地照下來。


  程東的一個日本同事經過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往裡面看了一眼,見林重正在若無其事地喝著茶,於是禮貌地笑了笑。


  程東回來后,林重已經在窗前發獃了。他拿上錢,執意要請程東吃飯,而程東再三推辭,倆人就此告別。


  陸遠南為柳若誠譜完曲之後,尚不知自己的筆跡早已擺上了神谷川的辦公桌。他只是覺得柳若誠似乎對自己有些遮遮掩掩的好感,於是這天又在柳若誠的公司門口截住了她。


  「你再這樣跟著我,我就喊非禮了啊!」柳若誠一邊快步走,一邊對開車跟在她身旁的陸遠南說道。


  「若誠,我怎麼就不明白呢?你讓我為你譜曲,結果你還不待見我。是不是我的曲子譜得不好?」陸遠南邊開車邊問道。


  「什麼叫為我譜曲?那是我請你為唱詩班譜曲,曲子沒問題,但你有問題。」


  「我能有什麼問題?」


  柳若誠斥道:「陸遠南,我看你根本不像獅子座!」


  「那我像什麼星座?」


  「獅子狗座!」


  見柳若誠攔住一輛計程車,陸遠南急了,從車裡跳出來,跑去攔在計程車前面大喝:「我看你敢開一下試試?」


  他又掏出一沓支票,對司機說道:「你這車多少錢?我買了,我來開。」


  「陸遠南,你——你無賴!」


  柳若誠漲紅了臉,陸遠南追上去說道:「若誠,我不是無賴,是因為你,我才無賴……」


  「你到底想怎樣?」柳若誠別過頭去氣憤道,「你說,我滿足你。」


  「嘿嘿!既然你要滿足我,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想——」陸遠南察言觀色地寫了一張支票說道,「我開玩笑的,我突然覺得搞慈善是一種很有意義的事。這些錢你拿去,幫我捐給耶穌聖心大教堂或者孤兒院。」


  柳若誠看著這支票說道:「這數目太大,你可以自己去捐,找約翰神父。」


  陸遠南又說道:「若誠,其實我沒別的意思。我是這麼想的。你現在可以不喜歡我,但你無法阻止我喜歡你,對吧?但是我又沒說要追你,我不追你,你也就沒法拒絕我,是吧?我不奢望你能給我機會,但是我希望可以先從普通朋友做起,我想回請你吃頓飯,或者去旅順口看看黃渤海分界線,你憑良心說,這些不為難你吧?」


  柳若誠雖然極不情願,但是忽然感覺陸遠南對自己的討好已經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這種感覺多少有些彆扭,但她知道,它似乎滿足了自己和每個女孩那種小小的虛榮心。


  林重拿著拍攝到的情報來找盧默成。按照約定,今天是盧默成去跟菅原雄二見面的日子。可林重在盧默成門口等了近一個小時,本想驅車離開,可就在這時,盧默成突然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林重問道。


  「別提了,這孫子玩我……」


  「這些情報太長太多,你一定要分成幾次發出去,以免被無線電測向車鎖定。」林重進屋后把膠捲遞給盧默成囑咐道。


  盧默成看著膠捲點點頭,卻又臉色一變罵道:「菅原這狗東西,約我在賭場外面見面。一見面就問我要定金……」


  「定什麼金?你給他說你是想先看看貨啊!」


  「對啊!我是這麼說的。但他說不給錢就別想看貨。」盧默成喝了一大杯水說道,「然後我就套他話,我說這槍肯定不是正道來的,我問他能不能說說怎麼來的,只要他肯說,我就給錢。我其實就是想套出陸遠南那個密碼母本的下落。但這孫子很聰明,他是個老手,似乎看出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重沉吟良久嘟囔道:「那壞事兒了,他肯定會因此更加警惕的。你給他錢了嗎?」


  「不給錢他扭頭就要走,我敢不給嗎?給了一半兒,但是他說他沒帶槍,他約我明晚九點在潮見橋交貨。」


  「這不正常。他要是想正常交易,應該先給你驗貨。這種亡命徒沒有誠信可言,我覺得他有預謀。這幾天事兒太多了,我明天可能要繼續調查發報員的投毒案……」林重嘟囔道。


  「你忙你的,你放心,我不會出事的。」


  「我忘了告訴你了。陸遠南請我吃飯的時候說,現在在警憲系統內部已經把尋槍的線索的賞金提高到二百日元了。如果人贓並獲,則可能更高。」


  「這——你的意思是,菅原可能會懷疑我是要拿賞金的?

  「很有可能,而且他很可能想黑吃黑。」


  盧默成把嘴一撇:「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什麼叫『黑吃黑』,我哪兒黑了?我幹得可是撕破黑暗帶來光明的事業!」


  「我就是順口一說,你領會意思就行了唄!」林重說道,「你明晚留個心眼兒,最好晚去一會兒,我盡量趕去保護你。」


  第二天晚上,兩座黑色的山中間架著的這座冗長的橋潮見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橋下就是洶湧的潮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此時此刻的這座橋,都是絕佳的殺人寶地。


  腥熏的海風吹著菅原雄二和另一個叫井上的岩崎會成員。井上看著表問道:「過了快十分鐘了,這傢伙不會不來了吧?」


  「那不可能,我看得出,他很想買這槍,而且想套我的話。」菅原雄二說道。


  「那他的目的是?」


  「他可能是白片密探,也可能是想來拿賞金的。總之,不管他是誰,咱們按計劃辦。搶他的錢,然後——」菅原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這裡是殺人的不二場地。做掉他之後,再把槍塞進他手裡,然後賞金就是我們的了。」


  倆人說話的工夫,只見盧默成的車,不緊不慢地來到潮見橋。離他們大概還有一百米的距離,盧默成下車朝他們走去。


  「這位先生,晚了十幾分鐘,你很不守信啊!」菅原說道,「錢帶了嗎?」


  盧默成看著倆人笑道:「我不守信?你不是說咱們一對一交易嗎?你貨帶了沒有?」


  「當然。」菅原拿出槍,遞給盧默成。


  盧默成借著黯淡的月光看了看,發現槍里沒有子彈,於是說道:「這槍應該是警用的,並且用了沒多久。我不想知道你是怎麼搞到這把槍的,但是我想知道這把槍的來頭。當時還有什麼東西跟它在一起?」


  盧默成看出了菅原的警惕,又說:「你不必害怕,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白片密探。如果你告訴我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我還會多付錢給你。怎樣?」


  在盧默成說話的時候,井上叼著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地轉悠到他的身後……


  林重此刻剛剛結束一天的調查,心裡一直惦記著盧默成,於是加大油門,一路向潮見橋奔來。前面再轉個彎就是潮見橋了,林重關了車燈,輕輕地踩著油門,觀察著橋上的動靜。


  菅原覺得盧默成的要求並不過分,但盧默成給出的價格遠遠低於那二百日元賞金對他的誘惑。那些鈔票在他腦子裡飛來飛去,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就在他摸著臉給井上暗示的時候,盧默成卻覺察到了身後襲來的殺機。於是在井上拔刀的同時,盧默成也摸向兜里的槍,而菅原搶先飛起一腳將盧默成踹了個踉蹌。井上趁機勒住盧默成的脖子,將盧默成的右手反扭到身後,菅原則掏出刀,朝盧默成胸口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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