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8
於是,林重說道:「禍不及妻兒,你先把童娜和童童放了,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我太了解你了,你這狗東西一肚子壞水,誰知道你在耍什麼花花腸子。所以在你沒說清楚之前,人我肯定不放。」鄭培安說道,「但是咱們可以換個地方,這工廠大得很,可以上三樓去說。」
林重跟著他來到三樓,環顧四周,思量再三,知道自己今天是決然要暴露真實身份了,於是壓低聲音,誠懇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沒想到你會來大連,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跟你說實話了——我是抗日的!」
鄭培安起先一愣,他不是沒想過林重是某個抗日組織的成員,雖然這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是林重在上海做的那些事兒,和現在林重的這個身份,著實把他搞糊塗了。隨後,鄭培安冷笑道:「我就那麼好騙?又開始連坑帶騙了是吧?」
「你知道的,我從沒發過誓,但現在我發誓,我沒騙你。我真的是抗日的。」林重說道,「我給你說一點,你就明白了。你現在是軍統的,你們軍統有個『收割計劃』,你在計劃里的代號是『鷂』,對不對?」
鄭培安有些駭怪,又呵斥道:「對個屁!」
「培安,我看得出來,你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出色的殺手,但是你唯一的弱點就是不會撒謊。」林重說道,「這也是我一直把你當兄弟的原因。」
林重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這句,鄭培安就怒不可遏地罵道:「你還好意思說拿我當兄弟?那你還把我賣給『紅隊』?你——」
「培安,這些我都能解釋。」林重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是一個月之前來大連的。你們『收割計劃』里除了你以外,還有一個叫『農夫』的代號。我推測,你們這計劃的內容是暗殺和鋤奸……」
鄭培安不說話了,林重繼續說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特務調查科在你們軍統內部有暗線……這些都是我故意向陸遠南泄露的,所以他才去碼頭接你,讓你粘上假鬍子。」
鄭培安沉思片刻,問道:「那你為什麼泄露機密給陸遠南?」
「我是抗日的,我早在兩年前就知道了他是國民黨,而且一直在保護他……」
聽林重說完這一切,鄭培安慢慢地把槍放下,沉默起來,林重又問道:「咱們的上司洪鳴山怎麼死的?」
「你已經知道了?」鄭培安回憶道,「你走之後,他不久就被懷疑涉嫌通共,戴老闆讓人……」
與林重的這番長談,讓鄭培安恢復了對他的信任,儘管這信任之中隔了一層什麼,但它是讓鄭培安感到欣慰的。鄭培安又沉吟道:「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陸遠南為什麼處心積慮地要做掉你?儘管他給我的理由很充分,他說你是他黑名單上的第一名,也就是說你在他眼裡是關東州漢奸中的第一名,可我還是覺得他對我隱瞞了真正的原因。」
林重想了想說道:「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推斷,第一,他隱約覺察到我在保護他,從而對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第二,他——算了,我不能亂懷疑別人。」
林重本來想說陸遠南對柳若誠的痴迷,導致他想除掉自己這個情敵,可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質疑一個人的人品太過武斷,畢竟自己在陸遠南面前沒有暴露,他把自己當做頭號漢奸,列入黑名單,是再也正常不過了的。而且一旦說出自己的推斷,柳若誠就會被牽扯進來,這樣就使事情更加複雜化了。
「第二是什麼?」鄭培安問道。
「第二可能是他性情比較急躁吧!」
林重隨便編了個理由,剛說到這裡,卻瞪大了眼睛盯著鄭培安的身後……
鄭培安覺察到了什麼,回頭一看,那手下舉著槍對著自己,說道:「聊得挺熱乎啊!二位看來真如陸先生推斷的,是老相識了吧?」
「陸先生?陸遠南?」鄭培安看著他黑洞洞的槍口,問道,「在關東州,只有我跟陸遠南單線聯繫,你怎麼會知道他的?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那手下冷笑道,「那你得問戴老闆。你以為你跟陸遠南單線聯繫,他就不會給戴老闆發報了嗎?實話告訴你,離開重慶之前,戴老闆就秘密叮囑過我,讓我暗中監視你,因為他一直沒消除對你通共的嫌疑!現在陸遠南聯繫了戴老闆,我和他才接上頭的。」
「那你想幹什麼?」鄭培安問道。
「很簡單,你把他殺了,然後跟我回重慶,面見戴老闆。」那手下用槍朝林重點了點,說道。
鄭培安躊躇地看著手裡的槍,林重與他朝夕相處的那些年,仍然歷歷在目。儘管這幾年沒見,而且帶著對林重深深地怨恨,但今天的見面,足以讓他對林重冰釋一切。他忽然感到林重還是當年被他敬仰、照顧他、替他擋槍的老大。
林重看出了鄭培安的猶豫,趁機對那手下安撫道:「朋友,你先把槍放下,這裡面的誤會很深……」
「你閉嘴!」那手下朝林重呵斥道,又指著鄭培安喊道,「愣什麼神兒!趕緊動手,做掉他!」
鄭培安冷靜地分析了一下現在的處境,林重手中沒有槍,那人如果朝林重開槍,那麼自己完全可以給他也來一槍,可到了那時,即便一槍打死他,林重也救不回來了。
「你總要我向他開槍開什麼?」鄭培安陰著臉說道,「你手上的槍是幹什麼的?別指著我,你自己殺他不就行了嗎?」
那人遲疑片刻,冷笑道:「你是咱們軍統出了名的快槍手,我朝他開一槍的工夫,你都可以把我打成篩子了,你當我傻啊!你到底開不開槍?不開槍我就先做掉你!再做掉他們全家!」
這句話直接戳中了林重和鄭培安的神經,林重剛要說什麼,鄭培安卻用手在褲縫上輕輕敲了三下。這是當年他倆慣用的暗語,意思是「別慌,配合我的行動」。林重會意,鄭培安又說道:「實話對你說,我畢竟跟他有些交情,確實有些下不去手。你的槍沒有消音器,所以別把日本人招來,這樣,你拿我的槍,替我殺了他,我也好去向戴老闆交差。」
鄭培安說著,慢慢地舉起槍槍遞給那人,趁那人遲疑的工夫,一槍射出!那人反應極快,微微一側身,被子彈射入左肩膀。電光火石之間,那人又舉槍朝鄭培安復射,鄭培安也早有準備,重心下移,半蹲著朝那人連開兩槍,一槍從他耳邊劃過,打在牆上,另一槍打在他右肩上。那人被打得朝後連退兩步,又向鄭培安連開三槍。鄭培安在地上翻滾幾下,再欲朝那人開槍時,發現自己肺部中槍,鑽心般地疼,已經抬不起手了。
那人靠在牆上,卻覺察自己的雙肩都已中槍,他哆哆嗦嗦地舉起槍來,還欲朝鄭培安開槍。林重箭步向前,奪過鄭培安的槍,一槍正中那人的眉心。然後扶起鄭培安說道:「你中槍了,別急,我有地方可以救你!」
「別天真了,把槍給我!」鄭培安說道。
他從林重手中接過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指紋,又掏出一根煙點上,對林重笑道:「這幾年做夢都想,如果再見到你,殺你的各種方法……沒想到今天終於見面了,卻一直誤會了你,還是不能殺你……你知道的,我從不欺負好人……」
鮮血從鄭培安的胸口汩汩地冒出,那上面被打了兩個血洞,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留下來。林重想說什麼,卻如鯁在喉,只能點點頭。又聽鄭培安笑道:「在上海那些年,你總跟我說,讓我不要玩弄感情,好好談一場戀愛,我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我做到了,在重慶有個我愛的女孩,是個報社的編輯,她也挺喜歡我的,但總說我花心,和她走在街上還亂看別的女人……你說你兄弟我是那三心二意的人么……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倆說好了,等我回重慶就結婚……你到時候還得給我隨禮……」
林重已經聽不出鄭培安這是在開玩笑還是在正經地說話,他欲哭無淚,鄭培安猛吸一口煙,連煙灰掉在下巴上也沒覺得燙,又說道:「當年在上海,你為我擋了日本人的一槍,我今天算是還了……操!胸口真疼……我要上路了,你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共產黨?」
林重很想對他說是,卻無法開口,鄭培安已經猜到了,微微一笑說道:「我不逼你了,你是個有原則的人……以前你在上海沒事兒總吹口琴,今天你給我唱個李叔同的《送別》吧!」
林重用顫抖的聲音唱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看林重的眼淚就落下來,鄭培安的淚也唰地一下流了下來,笑道:「當年在上海,有一次喝多了,我為一個不愛我的女人哭……你扇了我一巴掌,讓我別兒女情長的,你現在卻像個娘們兒……」
「我一直都是這麼窩囊。」林重擠出一絲苦笑說道。
鄭培安說道:「趕緊帶嫂子和我侄子離開,我沒對她們動粗……」
「我都知道……」
「對了!」鄭培安眸子發亮,像想起什麼來似的接著說道,「當年你離開上海之後,日本梅機關把帳全算在了咱們陸調會頭上,咱們的主任洪鳴山被殺,有個人逃走了,後來我在軍統偶然見到這個人的檔案,他被派去了延安……我懷疑他在上海就已經叛變了,是他向梅機關出賣了洪鳴山,他現在可能是軍統、梅機關和共產黨三重身份,他叫杜誠……」
林重正聽得出神,鄭培安突然抓住他的手說道:「你還是我當年的那個老大么?」
「是,是……一輩子就認你這個兄弟。」林重拚命地點著頭。
「趕緊走!」鄭培安說完,見林重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望著自己,於是大喊道,「滾啊!」
林重轉過頭,剛走出幾步,就聽嗖地一聲,那是子彈穿過消音器的聲音。他明白身後發生了什麼,於是頭也不回地,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
他下樓給童娜和童童鬆綁之後,童娜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童童也被她抱在懷裡嚎啕起來。林重正要開口說話,童娜氣得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他捂著發燙的面頰,摟著童娜說道:「走吧!有什麼火兒,回家沖我撒,再不走就麻煩了。」
幾天之後,林重去畫廊見盧默成,給他說完這件事。盧默成皺著眉頭嘟囔道:「如果真像鄭培安說的,有這麼一個三重身份的間諜潛伏在延安,那也太危險了。我該給延安發報,讓他們調查才對……對了,童娜和孩子真的沒事兒嗎?」
「沒事兒。只是童童這幾天總做噩夢,我向幼兒園請了幾天假,說他病了。」林重苦笑道,「童娜也一直不肯和我說話,唉!」
「童童現在記事兒了,他要是把這事兒給別人講,可怎麼辦?」
「我已經給他和童娜說了。」林重說道,「我對童童說,這是我的朋友在和他鬧著玩兒,讓他別給別人說,否則爸爸和媽媽就不要他了。再說了,人在驚嚇過度之後很多都會失憶,這叫選擇性失憶,尤其是兒童。我這幾天試著問過他幾次,他好像真的回憶不起來那天的事。」
盧默成白了林重一眼,說道:「虧你想得出來,那童娜呢?她可是認識鄭培安的。」
「我給她說,鄭培安一直懷疑我是日本人派去上海的卧底,所以才來大連追殺我。但是被我幹掉了。我還讓她別給外人說,因為這事關全家人的性命。」
林重說完,低下頭,用手揪著頭髮,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盧默成嘆道:「這能說得過去。為了保險起見,我過幾天去你家看看她們,安慰一下,再試探試探童童。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陸遠南已經更換了密電碼,我們目前無法破譯。對於陸遠南,你覺得應該怎麼辦?他一心想除掉你,要不我找個機會給他做掉得了……」
林重抬頭說道:「你可別。老盧你別忘了,人家也是抗日的,我沒在他面前暴露,你有什麼理由殺他?」
「可他把你當作情敵不是嗎?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繼續威脅你們全家的生命吧?」盧默成拍著巴掌說道。
「你聽我的。這次他的計劃沒有成功,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可鄭培安和那個殺手一死,就夠他忙活一陣子了。而且我在戴笠面前算什麼啊?他的目標是汪精衛和丁默邨、李士群這樣的大頭目,我連個渣兒都算不上!」林重說道,「鄭培安沒了,軍統的『收割計劃』在大連就暫時擱淺了,陸遠南肯定暫時不敢有什麼動作。」
「那你得敲打敲打他。」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林重又說,「童娜早就吵吵嚷嚷要搬家,我們已經找了一處不錯的房子,離你這兒不遠,過幾天你來幫我搬家吧!」
幾天之後,林重搬了家。他按之前柳若誠說的,把舊家的鑰匙放進門口的郵箱里。他一直沒空去找柳若誠,只是給她打了個電話。其實林重也不知怎麼的,覺著如果見了面的話,柳會很生氣。
不久,鄭培安和那個殺手的屍體被發現了。這個案子先交到警察部,林重不忍再看鄭培安的屍體,於是找了個借口沒有去現場。而廖靜深看過屍體之後,從鄭培安嘴唇上的那道疤,認出了他就是「收割計劃」里的「鷂」。
廖靜深給神谷川彙報道:「次長,我覺得這可能是他們內部的火併,具體原因還有待查明。」
神谷川緊緊地攥著拳頭站在窗前,聽完沉默良久,廖靜深不知該怎樣,過了一會兒,神谷川轉過身來,陰著臉拿出一張紙說道:「這是從重慶剛剛發來的電報。」
「什麼?咱們在軍統的線人被捕了?」廖靜深讀完電報驚愕道,「這,這怎麼可能呢?」
「這頭豬!我曾給他再三囑咐,我不喚醒他,不許擅自給我發報,他不聽!自作主張把『收割計劃』透漏給咱們,這下好了,他要死了!」神谷川咬牙切齒道,「『收割計劃』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知道?」
「林重。」廖靜深沉思片刻說道,「傅劍鳳也知道,也許還有樊曉庵和翟勛。」
「這個確實不好說。」廖靜深說道,「電碼是電訊組的組員接收的,傅劍鳳親自破譯的,所以她完全清楚。之後我又告訴給了林重,讓他進行部署。林重又給翟勛說了,因為翟勛得帶領行動隊進行抓捕,而樊曉庵也許……」
神谷川一拳砸在桌子上罵道:「混蛋!我不要『也許』!我要準確的事實!這幾人裡面肯定有間諜,我要你把他抓出來,現在,立刻、馬上!」
廖靜深戰戰兢兢,他知道神谷川說的是氣話。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廖靜深見神谷川撐著桌子、低著頭久久不語,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次長,那這個『鷂』……」
神谷川心煩意亂,一改往日究根問底的作風,不耐煩道:「人都死了,還查什麼查?」
「次長,我沒明白您的意思……」廖靜深有些發懵。
「我能有什麼意思?這些年的縱火案已經很讓我頭疼了。廖科長,你們不是已經發展了不少線人了嗎?怎麼一點線索都沒有?」神谷川踱著步子焦躁道。
「次長,線人是發展了不少,要拿到線索可能需要時間……」
神谷川擺擺手,他現在什麼也不想說了。
廖靜深退出去之後,找到林重商量關於『鷂』的案子。林重聽完,思考一陣說道:「廖科長,那神谷次長就沒任何指示?」
「他的嘴唇連張都沒張。現在咱們是按下葫蘆起了瓢,老弟,你覺得咱們現在應該如何?」
林重欲言又止,廖靜深急切道:「你倒是說話啊!」
「科長,我覺得咱們不如把這樣的無頭案交給憲兵隊特勤課去。他們不是總愛出風頭么?這樣咱們好騰出手來干別的事。」林重說道。
廖靜深思考片刻,無奈地點點頭。看著林重的背影,廖靜深摸著下巴,想起神谷川說得「內鬼」一事,默然許久。單從重慶軍統的內線被捕一事來看,特調科的內鬼很有可能是軍統的人,可在這種國共合作抗日的大背景下,就說不準了。現在唯一可以確認的是,特調科內部真的出了問題,可這個內鬼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