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24
天已經黑了。翟勛拿著陳渡航的照片去藥店詢問,老闆卻說昨晚自己早早就關了門,根本不在店裡,所以沒見過任何人。翟勛本想用商店的公用電話給林重打一個,可是他抓起電話的剎那,又猶豫著放下了。他檢查了彈夾,把槍揣在褲兜里,走到那房子跟前,沉思片刻。他在門上先重重敲了三下,又輕輕地敲了兩下,如此幾次。
房子里沒有燈光,也沒人開門,翟勛又敲了一陣兒。過了良久,裡面一個人警惕地問道:「誰?」
「我,老何叫我來的。」翟勛說道。
「哪個老何?」
「興盛公司的何祖安。」
聽那人的腳步聲行至門前,似乎在猶豫,問道:「什麼事兒?」
「是要緊事兒,老何說讓我找你見面再說。」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這才把門輕輕地打開了。只見他一手捂著肩膀,眉頭緊皺,借著路燈打量著翟勛。翟勛分辨出這人就是陳渡航,心中一陣狂喜,走進屋裡,在陳渡航要關門的時候,掏槍頂住了他的腦袋。
「別動,動一動就打死你!」翟勛說著給他戴上手銬,把他推進屋裡,拉開燈看著周圍。他想確認屋裡還有沒有別人。
屋裡一股霉臭味兒,地上到處散落著沾著血的棉花和布條。床上的被褥被撕爛了,裡面的棉絮被抽了出來……
林重剛剛到達這裡,看見翟勛的車停在路邊,頓覺不妙。他警惕地朝周圍看看,按理說,如果翟勛在這裡埋伏,那麼他不可能把車就這麼停在路邊。林重橫下一條心,給槍上了消音器,輕輕地頂開虛掩的房門走進去。
翟勛正背對著自己翻箱倒櫃地檢查,而林重看著另一個背對著自己、戴著手銬的人,不用看正面,就已經知道他是陳渡航了。
林重略微遲疑,腦中忽然冒出他曾設想了無數遍的,翟勛親手活埋蘇國坤兩個子女的畫面,和被翟勛一路追殺致死的沈顥,以及那些被殺被捕的同志。他舉槍瞄準翟勛的頭,也許是翟勛的第六感讓他忽然停住了,慢慢地轉過頭來。就在他回頭看見林重的一剎那,林重別無選擇地開了槍。
陳渡航有些驚訝,他的手銬被林重打開。見林重俯下身,輕輕地合上了翟勛圓睜的眼睛,陳渡航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是你朋友?」陳渡航問道。
「這些跟你沒關係。」林重把燈關了,冷冷地說道,「現在四處都在搜捕你,你有沒有地方可去?沒地方就趕緊跟我走,我送你出城。」
「你送我出城?你知道我要去哪兒?」陳渡航說道,「我肩膀中了一槍,這幾天躲在這裡不敢出門,屋裡也沒有葯,子彈進的太深了,我自己取不出來,現在已經開始化膿了。你把我送去兒童保健所附近就行!」
林重讓陳渡航委屈一下,鑽進後備箱中,一路到了兒童保健所,這才讓他下車。
在昏暗的光線里,林重這才發現陳渡航緊緊地咬著牙,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陳渡航對他說道:「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五十多歲的人,沒想到你這麼年輕,這麼沉穩,老盧沒看錯你。」
林重問道:「我問你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是怎麼被盯上的?」
陳渡航四處觀察一番,說道:「外面不安全,進車裡說。」
「這幾天我還真想過,肯定是有人把我賣了。」陳渡航在車裡說道,「不過我接觸的人太多了,實在想不出到底是誰出賣我。」
林重說道:「廖靜深知道你不是大連地委的最高負責人,而是被一個『神秘人』全權委託,並且只是暫時的。『神秘人』當然就是老盧,可廖靜深為什麼會這麼說?」
「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見過老盧,或是說,出賣我的那個人並沒有見過老盧,卻又知道他委託我的事兒?」陳渡航嘟囔道這裡,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裡劃過。
可能是樂寶山。陳渡航想到這裡,說道:「我有個下線,名字叫樂——」
剛說到這裡,眼觀六路的林重馬上把陳渡航的頭按下來,倆人伏在座位上。車後方走來兩名警察,其中一名吹著口哨在車旁撒了一泡尿,然後晃晃悠悠地哼著歌兒走了。
虛驚一場,陳渡航接著說道:「他叫樂寶山,那天老盧來找我,談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制止了我……後來樂寶山就進來了……我懷疑是他偷聽了我和老盧的談話。這件事我會調查到底的。」
陳渡航又伸出手說道:「我得走了,後會有期。」
林重遲疑著沒有和他握手,而是問道:「老盧有沒有和你說過關於我的事兒?」
「沒有。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陳渡航忽然恍然大悟,說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出賣你的!」
「這樣的話我聽得太多了,在審訊室里。而且我做過統計,越是說這種話的人叛變的越快。」林重冷冷地說道。
「那你想怎麼樣?殺了我?」陳渡航脖子一橫說道,「來吧!反正我也只剩半條命了,隨你便!」
這一瞬,多年以來極高的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警惕性真的讓林重有一種衝動,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槍,但理智馬上戰勝了這種衝動。他告訴自己,這簡直太可笑了,甚至非常卑鄙。他忽然想起沈顥、想起那些被捕后不屈地昂著頭從審訊室大步走向刑場的同志、想起柳若誠和章魯、又想起面前的陳渡航是自己的同志,這種想法讓他更加無地自容。
「你下車吧!」林重握了握他的手說道,「祝好運。」
不知為什麼,林重看著陳渡航佝僂著,捂著傷口離開的背影,忽然微微地一笑。因為他好像覺得從這個時候起,自己學會了以前沒學會的一樣東西,又解脫了以前無法解脫的一種荊棘。在這幾乎決定了很多人生死的夜裡,他忽然變得輕鬆起來。
放鬆之後的林重開著車,馬上想起翟勛的面龐。那不是現在的翟勛,兒時林重是兒時的那個玩伴……
夜裡,林重又一次習慣性地失眠,又一次習慣性地做起了噩夢。夢裡,翟勛滿臉是血,半個腦殼耷拉在肩膀上,手中牽著血肉模糊的威力,朝林重說道:「大哥,你為什麼要殺我?你忘了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嗎?為什麼……」
林重再一次被驚醒,他大口地喘著氣,推開企圖安慰他的童娜,跑進衛生間,用冷水狠狠地洗了一把臉,然後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忽然看見鏡子里是個陌生人,那人用猙獰的笑容看著自己,並且悄悄地摸著腰間的槍。
林重恐懼地一拳砸在鏡子上,嘩啦一聲,玻璃碎了一地,他的手背也被劃出了口子。聞聲趕來的童娜看著地上的鏡片問道:「怎,怎麼了?」
林重瞪著發黑的眼眶裡的血紅的眼珠子,轉頭朝她說道:「這兒沒你事,你快去睡覺。」
童娜像見了魔鬼一樣,乖乖地回到了床上,她根本無法想象,在這短短几分鐘內,林重的靈魂深處經歷了怎樣一種恐怖而扭曲的掙扎。
第二天,林重到辦公室開門的時候,遠遠地看了行動科的科長辦公室一眼,然後靜靜地伏案工作起來。
中午的時候,廖靜深就坐不住了,他來到林重的辦公室問道:「你看見翟勛沒有?」
「沒有啊?他不在辦公室嗎?」林重問道,「那可能就是出去調查線索了。」
「也可能吧!但我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找不著他。」廖靜深搖著頭說道,「沒準兒又跑到東關街找相好的去了。人家憲兵司令部都拿到梅津長官的手令了,讓他們和咱們聯合調查,可你們這幾天就沒有關於陳渡航的什麼線索嗎?」
「處長你看。以我和陸遠南的關係,如果我有,我還能讓他搶在我前面?我早去抓了,還用等到現在?」
「也是。其實真不是我說,這些年就你們那點兒破事兒,弄得咱們整個大樓里都知道了,為了一個女人,其實何必呢!」廖靜深語重心長地說到,「老弟啊!不瞞你說,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啊!」
林重故作尷尬地笑了笑,廖靜深又問道:「對了,如果這陳渡航再沒有什麼消息,咱們還是得抽回來一些人手,去調查一下三菱重工的起火案。」
「聽您的,不過這又是神谷次長的意思吧?」林重問道,廖靜深無奈地笑了笑。
第三天,廖靜深徹底坐不住了,他把特調處的人挨個兒問了個遍,可誰也不知道向來只要是沒事兒了就回來報道的翟科長到底去了哪裡,廖靜深讓大家分頭找找,可那些人去了翟勛有可能去的地方還是沒找到。大家有了一個初步的懷疑,翟科長可能是失蹤了。不知是誰在私下裡說了一些更大膽的看法,認為翟勛可能就是那個內鬼。廖靜深彙報給了神谷川,這下就連神谷川也愣住了。
終於,林重接到了警察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是翟勛的屍體被發現了。廖靜深大吃一驚,他趕忙帶著眾人前往現場。樊曉庵帶著法醫檢查之後判斷,已經死了快四天了。
林重抱著頭蹲在翟勛的身旁,默默地看著他的屍體,片刻,他的眼圈真的有些發潮。而在一旁站著的人群當中,有一雙眼睛時刻觀察著他的表情,那是一起跟來的傅劍鳳。此刻,恐怕除了林重自己,誰也說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林重被安慰了一路。回到辦公室,廖靜深問道:「他檔案里寫著還有個弟弟,好像這個地方有點問題?」
見廖靜深指了指腦袋,林重點點頭說道:「對,他叫翟寶,都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現在他死了,翟寶就——」
「我明白,你看這樣行不行?翟科長殉職了,咱們多發一些撫恤金給他弟弟,然後讓他舅舅來接他,讓他們回安東去。」廖靜深說道。
幾天之後,翟勛的墓碑前,眾人散去,唯獨留下林重和水上警察廳的周勇。周勇給翟勛點了三隻煙,又抬頭眯著眼看看陽光,說道:「大哥,我也不知道說什麼,還是你說點什麼吧!」
林重沒有說話,而是掏出口琴,坐在翟勛的墓碑旁邊,吹了那首他們最熟悉的童謠——《紅蜻蜓》。
翟勛死了,而兇手一直沒抓到。給翟勛提供線索的那個線人被找了過來,廖靜深詢問之後才知道,原來翟勛正是死在了陳渡航的那間屋子裡。這讓他和神谷川大為光火。
「太囂張了!」神谷川拍著桌子說道,「人沒抓到,居然還被做掉了!簡直可恥!他既然接到了線報,為什麼不先通知我們,哪怕再多叫幾個人一起去?」
廖靜深歪了歪嘴說道:「這麼多年了,翟科長一向是這樣的,個人英雄主義,也許在他看來,一個受了重傷的共產黨連只螞蟻都算不上。你說是吧?林副處長?」
林重點點頭道:「是這樣的,他一向很蔑視共產黨的戰鬥力。」
「蔑視共產黨?」神谷川被氣笑了,說道,「那我們以前的那些成員都是怎麼死的!」
神谷川指著倆人訓斥道:「你們要給大家開會,讓他們以後對共產黨要重視重視再重視!這樣的低級錯誤以後決不允許再犯!我們在這裡的對手不是國民黨,而是共產黨!聽見沒!還有,一定要把陳渡航給我挖出來!他的照片早就傳給各方面了,肯定逃不出關東州!」
翟勛的死讓以前盛傳的那些關於他是內鬼的謠言不攻自破了,卻又因此欲蓋彌彰起來。
忽然有一天,林重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出張所的警察打來的,讓他趕緊來出張所看看。林重趕到出張所,見有兩個人被拷在暖氣管上,警察說道:「林副處長,這倆傢伙是小偷,昨晚偷附近日本人的別墅,被我們抓了現行。據他們交代,以前他們偷過一個很奇怪的屋子,裡面全是化學藥品。」
「堆滿化學藥品的屋子?」林重問道,「什麼意思?是不是專門賣這個的?」
「我覺得不是,他們說那屋子裡好像不像有人常住的樣子……你們特調處以前給我們說過,凡是牽扯到易燃易爆物品的案子,我們就得上報。所以我又綜合這幾年咱們關東州鬧得人心惶惶的起火案,就覺得有些蹊蹺……」
接過審訊記錄,上面把這過程寫得清清楚楚。林重原本只是想碰碰運氣,可沒想到,機會真的來了,而且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但現在是白天,林重知道這是最不利的條件,因為他想跟敵人賭一把。也許是這些年他被壓抑得太久了,他覺得這次是個發泄的好機會。
他不緊不慢地對著審訊記錄審問起這兩個小偷,直到覺得自己有些口乾舌燥了,看看窗外的光景,這才給警察說道:「我覺得確實有些問題,但是我得出去辦事,等我回來再帶他們走。」
林重又把計劃細細地想了一遍,當他想到某個環節時,似乎觸動了他心裡最柔軟的一塊地方。他回到警察部,找到樊曉庵,請他吃了頓午飯。
「這些年你為咱們警察部立下了汗馬功勞,很累吧?」林重微笑著朝樊曉庵問道。
「還行,加班的時候確實累,不加班的時候我就看看書,看看電影什麼的。」樊曉庵笑道,「您怎麼突然想起請我吃飯來了?」
「這不是突然,而是我最近累得要命,又找不到人發牢騷,所以就暫時委屈你了。」林重笑道。
樊曉庵忽然明白過來,林重兒時的玩伴翟勛死了,這對林重應該是個不小的打擊,而翟勛也一直是林重心事的聆聽者,所以當他消失之後,林重找自己訴苦,也是非常正常的。
「林副處長,翟,翟隊長那人挺不錯的,仗義。」樊曉庵看著林重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
林重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本來說好一起干一番事業,一起享福的,可惜,他沒那命。」
樊曉庵吃了一口菜,沒再接話。林重又說道:「對了,你想過改行么?」
「改行?其實,其實不瞞您說,我覺著咱們這行挺缺德的,我常有一種罪惡感。」樊曉庵說到這裡,立即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觸碰這個話題,於是改口道,「您別誤會,我是說……」
林重心裡泛起一陣波瀾,嘴上卻笑道:「你放心,這種罪惡感我也有過,這說明咱們還是個正常人。」
話題到此為止,不能再繼續了,因為再繼續下去,很可能就會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變得更加沉重。林重這樣想。
快下班的時候,林重才押著兩個小偷趕回警察部,把這事兒給廖靜深和神谷川彙報,神谷川像是打了嗎啡一般,騰地一下站起來說道:「馬上集合,我要去見識見識!」
七、八輛車在倆個小偷的指引下圍住了那個屋子,神谷川在小院的門鎖上摸了一把,說道:「像是很久沒人住了。」
門鎖撬開之後,那些手下打著手電筒、持槍率先進入小院,確認裡面沒人之後,又撬開了屋門。手電筒往裡一照,儘是揚起的斑斕的灰塵。借著手電筒的光,神谷川略微看了看,朝那兩個隨後被推進來的小偷問道:「是這裡嗎?」
其中一個小偷點點頭說道:「當時我們也是晚上打著手電筒來的,我想開燈,但我哥把我勸住了,開燈怕被人發現。但是看現在這樣子,好像根本就沒人住過。」
「把燈打開。」神谷川吩咐道,可他剛說完,就被灰塵嗆得走了出去。
神谷川進屋的時候,林重裝作檢查門鎖和院子,拉著廖靜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可是見神谷川被嗆了出來,此時的林重著實有些心慌,他離屋子只有一步之遙了,並且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麼,於是趕忙上前扶著神谷川往外走,說道:「次長,您沒事兒吧?」
神谷川捂著鼻子,倆人剛剛走到院里,就聽身後轟隆一聲,火焰夾著玻璃碎片飛了出來,所有人都不自主地趴在了地上。
氣浪過後,屋裡已經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焚屍爐,那些手下霎時變成了嚎啕大叫的火人,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往外沖,整個現場亂成了一片。
待眾人把局勢控制下來之後,林重發現自己和神谷川的臉上都被劃了不少口子。廖靜深似乎還沒緩過神來,他愣在原地,實在搞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變成了這樣。
神谷川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對著那兩個戴著手銬的,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小偷的屍體一頓猛踢:「這是你們的圈套!你們這些該死的豬!」
按照神谷川的指示,那些現場殘留的玻璃器皿的碎片被技術科的人收集起來,採集上面的指紋。
在一個下午,指紋的比對結果出來了。技術組的張雲斌看著這些結果,再看看樊曉庵,簡直不能相信這些玻璃器皿上的指紋居然全都是科長樊曉庵的。張雲斌把這結果偷偷地報告給林重,林重帶著張雲斌,讓他親自給廖靜深和神谷川彙報。
彙報的結果就像晴天霹靂,讓廖靜深和神谷川目瞪口呆。廖靜深問道:「你們真的仔細比對過了?」
張雲斌說道:「我對比了不下二十次,我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廖靜深偷偷地觀察著神谷川的反應,見他放下比對結果,一把將張雲斌的領子揪起來,說道:「我警告你,這可不是開玩笑,你要是出一點點差錯,可是要負全部責任的!」
張雲斌戰戰兢兢地說道:「我相信我的技術,可以負全部責任。」
神谷川想了半天,說道:「把顯微鏡拿來,我要親自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