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竟之志
白中元相信,沒有人會拿卷宗丟失的事情開玩笑,這應該也是省廳和市局多年來屢屢正面迴避泄密案的原因。倒不是說不敢正視污點,而是無法拿到檯面上來,尤其是在鍥而不捨追查真相的前提下。
恰如很多懸而未決的案子一樣,看起來是消失在了媒體以及大眾的眼裡,實際上偵破的決心從來都沒有動搖過。只有掌握了確鑿證據或是將嫌疑人緝拿歸案后,人們才會明白原來初心始終未變。
就像白中元經常說的那樣,浮躁的社會背景下,很多時候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卻忘了那未必就是真實的。
……
「老方,周俊是個什麼樣的人?」能悄無聲息的把卷宗帶走,且始終沒有被警方找到,白中元相信這個人本事不俗。
「問我?」
方言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如果真想知道,可以回去問問你家老爺子,當年他們可是一起出生入死的。」
「當我沒問。」
白中元趕忙打住,再繼續說下去將會很嚴重,保不齊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不管眼下與白志峰的關係如何,那份血脈終究是抹除不掉的,而恰恰這是辦案過程中最忌諱的,再接話純粹是找不自在。
宋春波坐在旁邊,將一切都看在了眼中,神色變換間將拆開了檔案袋,將裡面的那捲紙冊取了出來。
「你們來看。」
紙冊是線裝本,年頭久了已經泛黃,很多地方甚至還做了保護性的修補,相對來說還算是完整。上面的內容全部由圖片和文字組成,每一件器物下面都有著詳細的介紹,末了是區間性的估價。
「這是那批丟失的文物?」白中元認出了幾件。
「沒錯。」宋春波點頭,連續的翻動之後皺了皺眉,「這不對啊,根據已經掌握的情況,當年那批文物的總數量為一百二十七件,可是紙冊上面卻只有八十七件,剩下的四十件去了哪裡?」
這個問題,白中元和方言都無法回答,只能催促著繼續向後翻動。
當目光定格在最後一頁上時,宋春波再次困惑開口:「這看起來像是張風景照,難道指的某個地點?」
「是的。」此時,白中元也在緊緊的盯著,然後從兜里拿出了張照片,「老方,政委,你們看是不是一樣?」
兩張照片有著很大的色差,角度的不同也使得拍攝之物看起來有所差異,不過主體還是能明辨出來的,幾乎完全一致。
「房子和樹,什麼意思?」方言嘀咕。
「不是屋子,那是一座廟。」
「這是什麼廟,很罕見。」宋春波狐疑。
「瑤族的廟。」
「你怎麼知道?」
「政委,是這樣的。」白中元將黃伯所說的複述了一遍,隨後提醒,「想要偵破文物案,勢必要去青葉鎮走一趟的。」
「這事兒不急。」方言示意稍安勿躁,而後問,「上次開會你就提到過那個什麼黃伯,他到底是什麼來路,值不值得信任?」
「他有兩重身份,一是周然過世父母的親密好友,幾乎是將周然視若己出的。二是當年迎接文物回國的小組成員。」
「核實了嗎?」這種事兒,方言必須謹慎。
「嗯,核實過了。」白中元點頭,「我摸過底,他的檔案是真實存在的。二十三歲大學畢業進入文物局工作,後來發生變故后辭職離開。這些年進入古玩行當,始終在追查著當年失蹤的那批文物。」
「他叫什麼,籍貫是哪裡,家庭和社會關係如何?」宋春波問。
「黃鶴游,父母已經去世,具體的社會關係倒是不清楚。」白中元如實作答。
「黃鶴游?」方言一愣,少許回神,「怎麼不叫黃鶴樓呢?」
「我倒覺得這名字不錯,有點兒韻味和意境。」宋春波順嘴念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念完之後,宋春波又猜測著:「我要是沒判斷錯的話,這個黃鶴游應該活得很洒脫吧,當然前提是排除掉文物案。」
「正解。」這點白中元極為的認同,從第一次見到黃伯,就覺得他是個清心寡欲、與世無爭的人。
「你倆打住,扯哪兒去了又?」方言牢騷。
「老方,這可不是扯,是很嚴肅的正經事。」宋春波糾正著,「如果這個黃鶴游真有脫俗之心,對後續偵查工作是很有利的。一來在中元初步調查過後,不用再花費過多的精力求證其底細和動機,二來也能幫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
「你是政委你有理。」
對此,宋春波沒有理會,而是繼續說道:「既然黃鶴游的底子是清白的,那就說明他提供的線索也是有價值的。」
「目前來看,最具價值的就是這張照片。」白中元指了指,「這是他們當年遇襲的地點,無論怎麼樣都得去一趟。」
「老方,你看呢?」
「去是必須要去的,但時間點得把握好。」方言沉吟少許,「這樣,再等等許琳和老謝,線索和信息匯總之後再做決定。」
「好,那我先去忙了。」
「先別走,跟我出去一趟。」宋春波站起身來,朝著方言示意,後者點頭應允,顯然是通過氣的。
「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
車子一路疾馳,最終停在了烈士陵園門口。
對於這裡白中元並不陌生,幾乎每年都會來這裡轉轉,從警這些年來,好幾名戰友已經葬在了這裡。
烈士陵園本就是肅重之地,加上過年罕有人來,氛圍愈發顯得悲沉,一步步向前走著,白中元感覺到了些許壓抑。
「政委,來這裡做什麼?」
「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陵園有著嚴格的區域劃分,迎著紀念碑拐過兩道彎之後來到了一片蒼松翠柏掩映之地,那裡長眠著很多公安系統因公殉職的烈士。
在那座座墓碑前面,白中元看到了一道魁梧的身影,走進看清楚之後,不由的露出了幾分訝異之色。
「封局。」
聞聲,封非凡轉過了身來,不怒自威的臉上有著幾分凝重。
「封局,中元帶來了,我去外面等你們。」
「好。」點頭,封非凡看向了白中元,「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咱們的第三次單獨見面吧?」
「是的。」白中元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第一次是封局剛剛調任市局時,第二次是爆炸案我剛蘇醒時。」
「你倒是記得清楚,看來這失憶症影響不大。」
「鳥兒只吃蟲子,對花朵和樹葉不會有任何興趣。」
「這麼說來,你還是沒有記起與爆炸案相關的任何細節?」
「記起的話,那案子已經破了。」
「這麼自信?」封非凡帶著一股壓迫感。
「自信是基於能力之上的。」
「好,很好。」拍拍巴掌,封非凡轉身說道,「知道為什麼叫你來這裡嗎?」
「之前不清楚,見到封局以後明白了。」
「說說看。」
「忠誠。」白中元只說出了兩個字。
聞言,封非凡身軀輕輕一頓,再說時情緒似乎有了微微的波動:「我只問一句話,你白中元能不能做到公私分明?」
「是你們一直施壓不讓我動蘇浩的,也是你們一直在暗中阻撓我調查白志峰的,否則的話……」
「否則怎麼樣?」
「該進監獄的進監獄,該扒掉警服的扒掉警服。」
「你真這麼想?」
「封局,歸隊的那天,我對秦局說過一句話。」
「什麼?」
「為了查清楚真相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脫掉警服,哪怕是……」說到這裡,白中元停了下來。
「……」
封非凡很有耐心,靜靜的等著。
「哪怕是埋在這裡。」白中元指向了腳下。
「跟我來吧。」封非凡放鬆了許多。
兩人一前一後,向前走出了約二十米,停在了另一塊墓區,當中有著七塊墓碑。碑身的頂端有著紅星,然後是空白,再下面是「同志之墓」四個字,屬於典型的無名墓碑,看著很是讓人觸動。
「你知道這七座墓碑的來歷嗎?」封非凡走過去,用手輕輕掃著上面的塵土。
「……」
白中元沒有回應,也過去做著同樣的動作。
見此,封非凡只好繼續說下去:「這二十多年來,省廳和市局始終都沒有放棄過對泄密案的追查,獲取到了一些線索,但也付出了極為沉重的代價。你面前的這七塊墓碑,就是最殘酷悲痛的見證。」
「他們都是英雄。」
「沒錯,他們是英雄。」話說至此,封非凡陡然拔高了音量,「可他們也只能做無名的英雄,這是什麼?」
「恥辱。」
「對,就是恥辱。」轉頭,封非凡目光如刀,「這是誰的恥辱,是我們的恥辱。生前我們沒能保護好他們,死後還要剝脫他們的尊嚴,他們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墓碑上面卻不能留下姓名,這又是誰的責任?」
「我們的責任。」白中元面無表情。
「是的,是我們的責任。」封非凡平復了情緒,「現在,輪到我們了,去完成他們的未竟之志。」
「我一直在準備著。」
簡短的交流,抹掉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感,封非凡再開口的時候已經不再那麼凌厲:「這一次,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再無法結案,將移交出去?」
「你希望這樣嗎?」
「當然不。」
「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封非凡頭一次露出了笑容,「實不相瞞啊,儘管這些年幾次成立了專案組,但卻屢屢碰壁。在我調任之前,老局長曾向省廳建議過把你抽入專案組,卻因重重阻撓不得不放棄。」
「是誰?」
「你心裡應該清楚。」
「秦局?」
「……」
封非凡沒有回應。
「他為什麼要做這樣做?」白中元已經開始做種種聯想。
「……」
封非凡依舊保持沉默。
「封局,既然已經下定決心繼續調查此案,那不妨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我在聽。」
「當年卧底行動失敗后,組織的審查結果到底是什麼?」白中元最關心這點,實在是太重要了。因為後續的偵查無法繞開那幾個人,如果篩選不出可疑目標,那最終的歸宿很可能就是這塊墓地了。
不是畏懼死亡,而是怕犧牲的沒有價值!
「你算是把最棘手的問題給點出來了。」封非凡嘆口氣,「泄密案發生之後,組織上對所有人進行全面的審查,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無奈且可笑的,可以說每個人都是清白的,又可以說都是具備嫌疑的。」
「為什麼會這樣?」白中元不相信蛛絲馬跡都排查不到。
「這跟時代也有關係,當時各方面都有所欠缺和落後,偏偏每個人又都能拿出確鑿無誤的證據,最終只能不了了之。」封非凡苦笑,「現在各種條件倒是成熟了,卻又錯過了最佳的時機,沒辦法啊。」
「總有人不是清白的。」白中元依舊抓著這點不放,「否則怎麼解釋那些墓碑,怎麼解釋行動接二連三的失敗?」
「你說的沒錯,這的確是扎在肉里的一根刺。」封非凡認可這一點,「雖說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但經過這麼多年的追查還是收穫了些線索的。比如幕後真兇是個外號叫「屠夫」的人,種種跡象表明他就藏在省城,而且跟「某個人」應該有著緊密的聯繫,當年的泄密案很可能就是他們勾結所為。」
「某個人指的是誰?」
「如果知道,還需要用「某個人」來替代嗎?」
「所以,首先要排查出這個人。」
「沒錯,這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封非凡點頭,「你歸隊之後的表現我都看在了眼裡,能力非常的突出,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你在憑一己之力推動著案情前進。這有些誇張,但卻能反應出很多的東西,我相信你就是那個破局之人。」
「那接下來該怎麼做?」
「怎麼做那是你的事兒。」封非凡笑笑,「以往的行動,每次都會制定縝密詳實計劃和應急預案,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既然墨守成規沒有效果,那不妨便適當的冒一冒險,而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真的?」
「我像在開玩笑嗎?」
「那要是案情需要,讓方隊去……」
話說到這裡,封非凡出言打斷:「只要能把案子破了,讓他去做什麼都行,哪怕是餵豬種菜我也批准。」
「謝謝封局。」
封非凡自然之道這是一句玩笑話,於是叮囑道:「你們制定的計劃我都看過了,所謂兵對兵,將對將,有些事情不用有太多的顧慮,任何時候你都可以直接來找我。在這期間,必須全力掃清外部障礙。」
「我明白。」白中元知道這話的分量有多重。
「你走吧,我想單獨呆一會兒。」
「好的。」白中元轉身便走。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停下腳步,白中元沒有轉身:「請說。」
「如果這起案件沒有牽連到爆炸案,或者說接下來不準再碰爆炸案,你白中元還會不會全力以赴?」封非凡面色平靜,眼睛里卻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
站在原地,白中元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畫面,想到那件被剪碎的婚紗后,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我想說不會,但我是一名警察。」
這句話說出之後,白中元第一次感覺輕鬆了許多,壓在心頭的沉甸甸的東西彷彿於瞬間消散了。一面向前走著,一面掏出了手機,翻動幾下后輕輕按下了播放鍵,悅耳的聲音響起時,他笑了。
「中元,等這次任務結束之後,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望著越來越遠的背影,封非凡沉默良久轉過了身來,目光在那七座無名墓碑上注視半天,深深鞠了一躬。
「我保證,下次再來時,墓碑上一定會刻上你們的名字。」
北風起,霧靄散。
遠處的一棵臘梅,綻放出了滿樹的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