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原哲一夜未眠,他想得很清楚了,不再讓自己鑽進狹隘的牛角中,那樣隻會令這場婚姻越來越走向死局。一個真正的棋手是絕對不會讓自己走向死局,滿盤皆輸的。所以,早上將冷水潑麵,望著鏡中雙眼布著幾條血絲的自己,他堅定地說:“相信她,尊重她,因為你是這樣愛她!”
他想與桑柔一起去公司,她自然不答應,一如既往地自己坐公交車。
他有些懊惱,但是他尊重她的決定。
他想中午約她一起吃飯,電話接通後,她隻是淡淡地說:“我不認為這頓飯可以吃得輕鬆愉快,你還是約別人吧。”頓了頓,她又說:“不過,今天準時下班,我答應過要帶你去個地方。”
這就是桑柔,她已經開口承諾的事情,即使心裏多麽忐忑、多麽緊張也會去做到。
原哲握著電話,聲音極度沙啞:“好。我等你。”
他知道,這將是一個大秘密,一個改變著她一生、也改變著自己一生的秘密。這也是個沉重的秘密,讓她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婚姻來換取五十萬……無論如何,感謝老天,讓他及時遇到了她,搶在其他男人之前遇見了她,如果晚一步,她因此嫁給了別人……
身軀繃得死緊,他無法想象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當初回國,就是因為七年都放不下她,口裏恨她,心裏恨她,但反省內心,沒有深刻的愛,哪有那樣深沉的恨?
他愛她!
原哲一整天都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心情激動不已。
他愛她,她必定也還愛著自己,隻是……總之,無論眼前局麵多麽糟糕,他都要重新贏回她。他要讓這段婚姻永遠下去,他要給她一輩子的幸福。
今晚回家第一件事,他就要將那張契約婚姻燒掉,當作與她平等、尊重她的開始。
暮色籠罩,公司裏的員工三三兩兩步出大廈,四周逐漸變得冷清。
桑柔很準時地拎起包,直接走出大門,上了公交車,往前坐了兩個站又下了車。她摸出電話直接摁下原哲的號,簡單地說了一句話:“我在城市公園站台等你。”
原哲盯著電話歎了口氣,薄唇抿了抿,在心裏暗暗道:桑柔啊桑柔,你非要搞得像地下活動一樣嗎?
城市公元站台,當黑色的奧迪駛到身邊,桑柔一言不發地上了車。車內一片沉默,仿佛很久很久前開始,他們之間已經習慣了沉默相對。
顯然,桑柔臉色並不好,抓住包包的十指有些發緊。
“去哪裏?”原哲低問,黑眸將她不佳的臉色看在眼裏,“你不舒服?”
桑柔刻意忽略掉後麵那句話裏的關心,抬頭直盯著前方,聲音幾分哽瑟:“去博濟療養院。”
療養院?原哲眉頭一低,立刻感覺到了什麽,但是他不願意現在就胡亂猜測,隻希望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他沒有多問,該知道的等會都會知道了。
微微側頭,發現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窗外透過路燈的光芒,隱隱灑在她的身上,那肌膚都似半透明般,卻不見了血色。
探出一手,不容拒絕地握上她緊抓著皮包的手指,用力一握:“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有我在。”
她的手輕輕一縮,想掙脫開來,他卻適時放開了她,眼睛帶著無限的憐愛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全心投入開車中。
療養院裏,桑柔三步並作兩步奔進病房。
她已經一星期沒來看媽媽了,護士長說媽媽的病情比較穩定,而她新工作接手比較忙,就一直等到了今天。
病房裏安安靜靜,床上根本沒有人。桑柔心眼一提,皺起了眉頭,原哲始終跟在她的身後,一言不發,飽含關心的眸子卻分秒不停地落在她身上。
“怎麽了?”他問。
桑柔甩甩頭,難掩苦澀:“可能護士長帶她出去散步了。”她終於抬頭直視著他,兩人的目光不躲不避地撞在一起,她在他臉上看不到一點好奇、憐憫或煩躁的東西,反而是濃濃的關心,鼻頭瞬間發了酸。她抿抿唇,極力平靜地指著那張空病床,告訴他:“是我媽媽。”
原哲的眼中立刻閃過更深的關懷,恨不得立刻上前將她緊緊抱住。
就在這時,護士長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咦,桑小姐,你現在才來啊?韓先生剛才帶你媽媽下樓散步去了。”
韓先生……
桑柔和原哲匆忙中對看一眼,兩人的眼中飛快閃過不同的神色。
戶外,有風,但不算冷。
一棵大樹下,夕陽的餘輝斜映在地上,韓陌言蹲下身,將桑媽媽脖子上的圍巾多繞了一圈,他露出英俊的笑容望著她:“阿姨,我很高興,你能記得我。”
奇異地,桑媽媽的眼中折出一抹光亮,除了桑柔,她從未對其他人有過如此反應。
“陌言……”她能認出他,足見韓陌言在她的心目中有多麽深刻的印象。
韓陌言握起她擱在膝頭的手,寬厚的手掌給那雙幹枯的手傳遞著溫暖。
這是他第二次來看她,第一次和小柔、可言一起來的,那次時間比較匆忙,桑媽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醫生說,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呈半癡呆狀態,清醒的時間不多,能記得的人也不多。這除了跟她做的手術有關,還因為她在有意地自我逃避現實,不想記起以前的人和事,甚至連小柔也不願意麵對。
對於小柔家裏的遭遇,他一開始是極度震驚,現在更是滿心的同情與憐惜。
小柔,小柔……他對這個女人除了愛,還多了份深深的憐惜。他可以想象她瘦弱的雙肩獨自承擔了多少苦痛,可以想象多少個夜晚,她獨自黯然流淚。
可是,小柔為什麽不來找他?
為什麽不願意告訴任何人?
唉!她是個那樣堅強而倔強的女人,她一直很自尊很驕傲……
就在他了解這樁意外的同時,他也發現了一件事——巨額醫療手續費,小柔是從何而來?他有去調查過桑媽媽的治療記錄,那些錢正好是在她結婚第二天繳納的,難道……
小柔與原哲的婚姻背後究竟有怎樣的巧合?就連可言都說,這七年來,這兩個人根本沒有任何聯係,就像斷線的風箏,不可能輕易再碰到。依照小柔的性子,又怎會突然嫁給一個分別了七年的男人?
他們的婚姻絕對有問題,或許真如自己想的那樣,隻是一場交易?
好多好多的疑問一齊湧至,韓陌言下定決心要查清楚這一切,他不會對小柔就這樣輕易放手。
“陌言……”桑媽媽突然輕聲開口,有些枯竭的雙目中彌上淡淡水氣。
韓陌言仰著頭,握著她的雙手緊了緊:“阿姨,你想說什麽?”
桑媽媽看起來很平靜,絲毫沒有上次見到的那種激動,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陌言……我希望你……好好照顧小柔。”
“我會的,阿姨。”韓陌言深刻地體會到這個曆經滄桑的女人,其實在心裏有多麽疼愛自己的女兒。醫生說她每次激動都是因為想到了那樁慘禍,心理上的病痛比身體來得更為嚴重。以前在老家時,桑媽媽就非常疼愛他,她一直希望陌言能做自己的女婿,如今生命中很多希望已經落空,她心底緊緊抓住了一個念頭,就是希望陌言能好好地照顧小柔。
“恩。”桑媽媽抓緊他,眼角布著兩道深刻的皺紋,眼中帶著希冀,“我……我這樣子……陌言……”
“阿姨想說什麽別急,慢慢說。”他極有耐心地安撫她。
“小柔告訴我……她結婚了,但是除了你……我不喜歡其他人做我的女婿……隻有你才能好好地照顧小柔。”桑媽媽多年的希望全盤說出,在她半癡半醒時,小柔說的話其實已經鑽進她的腦海中。
“阿姨……”原來她已經知道了小柔結婚的事。
“聽到了嗎?”桑媽媽用力晃了晃頭,神色開始激動,“你才是我的女婿……我最喜歡你這孩子了!小柔也喜歡你……一直很喜歡你的!”
她越說越激動,短短幾句話就開始喘息。韓陌言連忙抽出一手按住她的肩頭,沉聲道:“阿姨放心,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小柔。因為我很愛她!”
桑媽媽突然安靜下來,將這句話聽進了耳中,然後慢慢地笑了。她閉上眼睛,近乎呢喃道:“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韓陌言望著她,輕輕撫開她散落在額前的發絲,她看起來比從前至少老了十歲……有什麽辦法幫助這對母女呢?他這樣想著,眼中湧現著真實的心疼。
“我會好好照顧小柔的。”他再次攏了攏她的圍巾,堅定地說道。桑媽媽沒有回答,好象在瞬間已經睡了過去,他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後推動輪椅。
或許,他該打電話回家,請自己的父母也過來一趟,憑兩家人以前的關係,但願能對桑媽媽的病情有幫助,但願小柔從此擺脫痛苦。
夕陽下,桑柔與原哲停在大樹的十步之遙處,靜靜地注視著他們。剛才樹下的對話,他們全部聽到了,桑柔不敢置信地捂住唇,美麗的大眼中閃動著淚水。
媽媽竟然會清晰地說話了……
韓陌言推動輪椅,輕輕轉過身。
幾對目光同時對上,時間刹時靜止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