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夜未曾好眠,加上滿腹心事,這讓桑柔一整天都在恍惚中度過。她的反常讓E?L看在眼裏,不禁關心地問:“桑,你今天怎麽了?”
桑柔露出一絲虛弱的笑:“我沒事,可能是今天太冷了。”
天氣預報說,這兩天寒流來襲,將進入本年度氣溫最低的時期。在這有空調的房子裏還好,出門時,她穿上了飽暖的羊毛衣,外加厚厚的羊呢大衣都覺得手腳冰涼。
E?L盯著她看了會:“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不舒服就請假回去休息吧。”
“謝謝。我真的沒事,我必須在這兩天把手頭的作品完成,否則來不及了。”桑柔搖搖頭,表示不礙事,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何況離元旦不過一個星期了。
本次設計大賽的預賽就定在元旦節當天,她絕對不能在這是時候放鬆,成功入圍總決賽是她實現理想的第一步。跟著E?L學習了近一個月,她說什麽也不能失敗!
E?L拍拍她的肩頭:“桑,你是個很努力的女孩子。”
桑柔甩甩長發,露出甜美笑容:“我不能讓大師您失望。”
E?L揚起唇角:“我從沒有對桑失望過,我也對這件作品非常有信心。”
“嗬嗬,謝謝大師。”
兩人的目光一同看向平鋪再桌麵上的一條裙子。那是條采用雪紡和亞麻麵料相搭配的連衣裙,款式上也融合了東西方的服飾特色,看起來既有中國的古典韻味,又有西方的奔放熱情。不同麵料帶給人的感覺都不相同,最後定下的麵料也是經過多次縫製對比,才挑選出來的。
顏色上利用了白幾種光色的搭配,這是經過反複研究才定下來的,適合各種膚色的人穿著……
作品上的每一處點綴,每一道花邊,每一根線條無不沉浸著桑柔的心血,加上有E?L大師的高明指點。這件堪稱讓人滿意的作品終於出爐了,下一步就是穿在模特身上看看最後的效果,再做細節修改。
一件飽含設計師的心血與熱情的作品,自然多了股常人難以察覺的靈性,E?L是大賽的評委,但他並不會因為桑柔由自己指導過而失去公正。他對作品本身所透露出來的靈性已經有了高度認可,何況他更是親眼見證了桑柔的認真與努力,怎能不喜歡呢?
談到自己的心血,桑柔渾身多了股活力,好象生命之光刹時綻放,那是種對設計的熱愛。E?L大師對她的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安撫了她一天都恍惚不安的心。
電話響了,是可言。
可言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問起桑柔為何突然決定接桑媽媽回去住的事情。桑柔將自己的感受坦誠相告,可言抱怨了幾句之後,表示理解她的心情。在這件事情上,是哥哥該放手的時候了……
然後兩人又聊起了參賽作品,可言向來是個自信的女子,她那裏也有陌言特意為她請的高人幫忙。一陣交流之後,可言說:“不跟你多聊了,晚上你先過來我家吃飯,然後我們送你和阿姨回去。”
桑柔不便拒絕:“恩,那晚上見了再說。”
E?L見她掛掉電話,從凝思中抬起眼,笑問:“剛剛聽你談到了韓先生?”
“恩。”桑柔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總有種感覺,似乎E?L對自己與那兩個男人的關係特感興趣,還是外國人都這麽富有好奇心?
“韓先生對你很不錯啊。” E?L朝她曖昧地眨眨眼,韓陌言的心思哪能瞞過他?
決定將媽媽接來跟自己一起住後,桑柔聽到“韓陌言”三個字的時候,心裏著實輕鬆了不少,仿佛那個人真的與自己沒有一點關係,大不了就是認識而已。
“我和他隻是朋友。”桑柔簡單地回答,對於自己的感情,她覺得沒有必要隱瞞,更何況E?L非常清楚自己是原哲的妻子。
她與韓隻是朋友,E?L有所理解地點點頭,但是這個夜晚,有人卻無法理解,並在心頭留下了一個難以解開的大結……
晚餐時,桑柔終於承認自己是真的生病了,頭腦有些昏沉沉,額心發熱,隻是在韓家她強撐著並沒有讓任何人看出來。
如此堅持決定帶媽媽回去住,最不好意思麵對的便是韓媽媽。
“小柔,我知道你最近工作那麽忙,幹嗎非得急著現在給媽媽接回去呢?你哪有時間照顧她?”美雲問。
桑柔還未答話,隻聽可言上前摟著美雲的手臂,笑著說:“哎呀,老媽,你就別管那麽多了。人家小柔也會想媽媽好不好?有媽媽在身邊,工作再忙再累也安心哪!這叫心靈滋補。”
美雲見女兒如此親昵,心裏頓時也輕鬆了不少,笑看著桑柔:“反正你這孩子別跟我客氣,我平時一個人住這也沒事。你媽要想過來了,隨時可以再來這邊住,我們倆老人家也有個伴。”
桑柔感動地點頭:“謝謝你,美雲阿姨。”
可言搖搖媽媽的手臂:“媽你要是無聊,我一會就打電話讓爸爸過來,以後你們倆也有個伴。”
“你這孩子……你爸爸還要上班呢。”美雲被說得不好意思了。
可言皺皺鼻子:“不如提前兩年辦個內退,讓我和哥哥養你們完全不成問題。哥,你說是不是?”
整個晚上,韓陌言都比較沉默,注視桑柔的眼睛裏多了份讓人不敢回視的落寞。他看到可言故意創造的輕鬆氣氛,也配合地笑笑:“是的,媽,你和爸爸完全可以享福了。”
桑柔望著他們一家人,知道可言是在幫自己。她也握起自己媽媽的手,望著那張幾經滄桑的臉龐時,不覺濕了眼眶。曾經,她也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有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可是……
桑媽媽其實並不高興,雖然已經答應要跟女兒走,但是一晚上明顯地拉下臉不說話,看著桑柔的目光也充滿埋怨。最後,還是在美雲再三保證會常去看她的情況下,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韓家。
夜風很冷,不過張雅琴很有興致,她閑著無事請莊欣儀一起吃了晚餐後,便說要到原哲住的小區這邊看看。兒子明天才能回來,可她從來到深圳後,已經越來越等不住了,對他獨回國內的生活與那個桑柔簡直充滿了好奇。
沒錯,她曾經管理著自家公司,她是個做什麽事都要心底有數的女人。對桑柔,她真是覺得一刻也不能耽擱了,恨不得馬上見到。
是什麽樣的女人,可以讓出類拔萃的兒子為了她七年不能再對任何女人動心?是什麽樣的女人,可以讓沉穩冷靜的兒子可以衝動地結婚,甚至半年後才告知父母?
這個桑柔,不僅是讓她這個母親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威脅,更是讓她克製不住提前想見上一見的欲望。
莊欣儀哪知道張雅琴這些心思,她隻知道張是個優雅美麗的母親,同時也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昨天在餐廳不經意撞見桑柔與韓陌言在一起親密共進晚餐的事情,如果張雅琴知道那個女子就是自己兒媳婦的話,會有什麽反應?
對於這點,莊欣儀也不禁充滿了好奇,血液裏隱隱有種期待。大約是人都有一種劣根性的本能,在麵對自己情敵的時候,心頭多少是有些期待對方上演一出好戲的。
有時候,戲分並不在任何人的算計之內,但它的的確確真實地上演了。
就像這一刻,晚上九點半左右。
莊欣儀站在花園小區的對麵,她指著高高的樓層對張雅琴說:“伯母,您瞧,這就是原大哥住的地方。”
張雅琴看了看小區門口的大字——碧水庭園,不禁露出了微笑。
很好聽的花園名字,很高檔很氣派的住宅區,看來兒子並沒有讓自己過得委屈,也有能力負擔著這樣的生活。
“可以進去看看嗎?”
“恩。”
莊欣儀抬起頭,挽著她的手,朝寬大的黑色鐵門走去。正在這時,她突然停住了腳步,臉色也變得異常古怪。
一輛黑色的車自她們身邊滑過,然後在前方十幾米處停下,車內依次走出幾個人,她並不陌生的幾個人——桑柔、韓陌言、韓可言以及一名中年婦女。
張雅琴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看了她一眼也朝前方看去。
咦?那不是昨天晚上在“綠野”遇見的那對男女嗎?他們也住在碧水庭園?
張雅琴笑了笑:“哦?又碰到了你朋友,原來他們也住這裏啊!”
莊欣儀的神情立刻更加古怪,路燈照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淡淡地,灑下一道陰影。她擠出一個笑容,不著痕跡地將張雅琴拉到旁邊:“他們似乎在忙,有點不方便打招呼……伯母,要麽我們等會再過去吧。”
事實上,莊欣儀很猶豫,作為一個聰明的女人,做任何事都要考慮前因後果的。那麽,到底要不要告訴張雅琴,車旁那個長發女子就是原哲的妻子,就是她一直極其好奇的桑柔呢?
張雅琴哪知道其中這麽多曲折複雜,人心隔肚皮,何況是一群根本不認識的年輕人,就連莊欣儀也不過是初識而已。她直覺認為那個看起來挺不錯的男人才是欣儀神色異常的主要原因,卻壓根沒料到真正的關鍵是那個長發女子。
莊欣儀再看了眼車旁的四人,韓陌言正體貼地提過桑柔手中的行李,而可言則在扶著中年婦女。
張雅琴拉拉她:“如果不方便過去,我們就先在附近散散步吧。”
“恩。”她們緩慢地轉過身,豈料身後突然傳來讓人無法忽略的對話聲,句句從風中傳入耳朵。
桑媽媽站在車旁邊怎麽都不肯挪動腳步,望著幾米之外的大鐵門,她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桑柔理解媽媽的心理,她擁住媽媽的肩頭,輕柔地懇求:“媽,這裏就是我的家,以後我會天天陪著你的。你難道不希望跟我住在一起嗎?”
“跟你住在一起?難道不是跟那個男人住在一起?”桑媽媽開口質問,仿佛憋了許久。
“媽……你明知道的。”桑柔加重了哀求的語氣,她可不希望在自己家門前,媽媽還改變主意。
“不,我不要住這裏了。”桑媽媽真的改變了主意,她在車上想來想去,一到這陌生的花園門口,立刻產生了反悔的念頭。
“媽!”桑柔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懊惱極了,“媽,算我求求你,你難道真忍心拋下女兒嗎?”
桑媽媽甩開她的手,眼神嚴厲:“是你拋下了我,我在醫院的時候你竟然好跑去跟個陌生的男人結婚!”
“媽……”桑柔隻覺得心痛,醫生說媽媽在發生意外時,產生的血塊在腦子裏留下的後遺症很大,絕對不要輕易刺激她的情緒。可是,經過這麽長時間的調養,桑媽媽的病情明顯好轉,意識也是清醒的。正因為清醒,才那麽抗拒桑柔已經與其他男人結婚的事實。
每個人都在為希望而活著,像她這樣經曆過重大創傷的女人,更是需要更多的希望來支撐。
小柔是她的希望,她卻因為丈夫的死一再遷怒女兒,而優秀的陌言從來就是她女婿的不二人選,尤其是住在韓家後,陌言對她如孝子一般的照顧,讓她無論如何打心眼裏都不願意小柔去嫁給其他男人。
所以,她寧願住在韓家,寧願不看到小柔。
“媽,請你聽我說,他叫原哲,他以前是我的愛人,現在是我的丈夫,不是陌生的男人……”桑柔堅定地說道,無暇留意一旁韓陌言越發僵直的身軀。
“什麽?你說什麽!我隻承認陌言一個女婿……”桑媽媽雙手顫抖著,情緒控製不住激動起來。
“媽……”桑柔眼眶一紅,多少委屈和辛酸刹那間湧現。她可以理解媽媽,為什麽媽媽一點也不理解她?媽媽到底要怎樣才能接受自己與原哲結婚的事實?
為什麽?為什麽過了這麽久,媽媽一看到自己還是這樣?
為什麽媽媽要這樣偏執不講道理……
為什麽……
鼻子一酸,腦子昏昏沉沉,頓時連呼吸也變得不暢快起來。桑柔覺得痛苦,心窩一陣陣發寒,太陽穴跳動地厲害,傳來針紮般的刺痛。
“哦……媽媽,請你別再鬧下去了。你必須弄清楚,我已經結婚了,結婚的對象是原哲!”她無奈地呻吟,伸出手抵住額心,額心一片滾燙。
“阿姨,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原哲真的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哦,和哥哥一樣出色呢。”可言一邊朝桑柔使眼色,一邊勸慰著桑媽媽。
可惜,桑媽媽根本不聽可言的勸阻,多日來被壓抑隱藏在背後的痛苦刹時被勾出。她握緊著拳頭,退到車前,背抵著車門,堅決地說:“什麽原哲不原哲!陌言,你還是帶我回去吧……”
“阿姨……”韓陌言格外沉默寡言,一聽到桑媽媽點了自己,當即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勸她留下陪小柔住,還是繼續回到韓家呢?那樣是不是代表自己與小柔之間還多著一種必然的聯係?
他回過頭,注視著桑柔蒼白的麵孔。冷風吹散她的長發,路燈之下,那蒼白之中透出兩抹不自然的紅暈。
“媽……”這一聲叫喚之後,桑柔單薄的身軀在寒風中搖搖欲墜起來。
不遠處,張雅琴滿臉疑惑,試探地問:“欣儀,我剛剛沒有聽錯嗎?他們……好象有提到原哲?”
莊欣儀兩道秀長的眉毛依然緊攏,終於極不自在地吐出一句話:“恩。那個……伯母……”
“他們說原哲……”張雅琴閉上眼搖了搖頭,“還是我真的聽錯了,那個女孩子說的原哲是她的……”
“伯母,你沒有聽錯,她……就是桑柔。”
夜色中,張雅琴注視著那幾個人。那個男人正體貼地扶住桑柔的肩頭,路燈下他的側臉是那樣溫柔,讓人不禁聯想到昨天“綠野”所見,她高貴優雅的麵容驟然失去了平靜。
那個女孩子就是桑柔?
張雅琴不得不相信,因為莊欣儀的眼神那麽嚴肅,臉色那麽尷尬,好象早知道就不帶自己來這裏了一樣。
桑柔,好一個桑柔,她心底想象過無數次的桑柔。她本以為能讓兒子死心塌地的女孩該是乖巧伶俐,溫柔賢淑的,卻原來隻是個老公不在家時,會與其他男人拉拉扯扯的人。若要說桑柔跟那個男人沒什麽特別關係,她說什麽都不會信。
尤其是現在……那個有些瘋狂的婦女是桑柔的媽媽吧?婦女前麵喊出的話語她也分明聽得清楚。
張雅琴倒退了一步,緊抿著唇,美麗的雙眼在路燈下失去了明亮的光澤。
她好失望,為兒子失望,為自己的期待失望。
“伯母,對不起……”莊欣儀欲言又止,美麗的眉頭輕輕地打個結。
“原來她就是桑柔。”張雅琴低聲念道,聽不出是歎息還是惱怒,隻是她插在大衣口袋裏的手不經意握緊了起來。
“伯母,我不知道會再碰到他們……真對不起。”莊欣儀像做錯了大事一樣,一個勁地道歉,聲音裏充滿懊悔。她一邊說,一邊看著車子那邊。
那邊的景象的確讓人皺眉,至少張雅琴覺得自己一點也平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