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十娘
和那村民笑罵了一氣,李草長就領著韓路在村裡安排演員們的住宿。
這兩年,平地村的水果種植產業搞起來了,加上金沙市地勢偏遠,交通不便,瓜果蔬菜的價格都高。見到效益后,農民都賺了錢。
村裡已經有幾戶率先富起來的農戶建了一樓一底的現澆洋房,看起來日子過得不錯。
李草長一邊向韓路介紹村裡的情況,神色中難免帶著自得,一邊問韓路中心要來多少人。
這次市文化藝術中心要來平地村唱一台大戲,準備了十個節目。中心的領導、演員、樂手、道具、舞美還有化妝師加一塊兒五十一人。
中心主任說了,兩人一屋,也就是說需要二十多張床,讓韓路務必要把床位落實好了,別搞出讓人露宿野地的事兒來。
在一般人看來,農村天寬地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房子不缺房。當年村鎮土地還沒有確權,管理也松。你只要想建房,和村幹部說一聲,完善手續,想建多大就建多大。
但以前的農村挺窮,農民的老屋別看院子很大,但能住人的房間並不多,普通人戶也就三間屋。加上人口多,其實很多人家都沒有空房的。
聽韓路報上準確人數,李支書抓了抓腦殼皮,計算半天。說,能安置下,我帶你去看。
李支書在村裡頗有威望,轉了一圈,就尋了十幾戶人家,總算落實了住宿問題,
李支書每說妥一戶人家,就對那家人道:「我婆娘晚上殺了一隻羊款待客人,過來吃酒。」
忙完這事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天漸漸暗淡下去,夕陽將平地村四周的山脈染得金黃。羊肉那濃郁的香味也在暮色中瀰漫開來。
到羊肉做好,來了六十來人,七桌。
一頭羊可不夠,他婆娘又在羊湯里裡面擱進去差不多二十斤佛手瓜,就著蘸水吃,別有風味。反正佛手瓜是自家地里種的,要多少又多少。
紅苕酒裝在一口半人高的大罈子里,看架勢有好幾百斤。味道嘛,見仁見智,這玩意兒最麻煩的是雜質實在太多,吃完后嘴上會糊一層粉末,估計是紅薯的澱粉。
別看李草長生得粗獷,其實心也細,早就知道這小夥子兒今天過來是拉贊助打秋風的,他可不上這個當。又欺韓路是個白面書生,一上桌就來了個下馬威,直接倒了三大杯酒,道,小韓,咱們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好象是多年的朋友一樣,廢話就不多說,瞧得起弟兄的話,咱們先把這酒給幹了再說。
韓路一看這架勢瞬間明白楊光為什麼一聽自己有一斤的量就喊人才難得,金沙市海拔高,白天熱死人,早晚卻冷,山民都愛喝上兩杯禦寒。和人交集,你滴酒不沾,人家話都不願跟你說。
「既然支書這麼說了,我如果不喝,那就是不念兄弟情分。來來來,李哥,咱們幹了。」
一杯下去,試出酒精度數大約二十來度模樣,韓路心裡稍微塌實些。
大約是空腹,三杯下去,李草長有點上臉,就道,我吃幾口菜,小韓,說說你的節目安排。那誰,你死人啊,還不過來敬小韓一杯,人家可是城裡來的幹部,你得把禮數走到。不然人家還不笑話咱們農二哥不懂規矩?
他要吃幾口菜緩緩,卻還是不肯放過韓路。
韓路笑笑:「車輪戰啊?」
李草長正在啃一塊羊蠍子,滿手都是油,笑道:「小韓,我們山裡人都這樣,熱情,惟恐客人喝不盡興。」
兩人今天是第一次見面,李草長對市文化藝術中心過來吃大戶打秋風的行徑頗為不齒,難免遷怒韓路。不過,這次採摘節是上級的安排,他也不能不配合。
他們以前也不認識,找不到什麼共同語言,自然就說到這次演出的劇目安排上。
這次芒果採摘節區里是這麼安排的,當日上午九時,市領導講話,區領導講話,村支書講話。最後,區領導宣布採摘節正式開始,放鞭炮。
放完炮,估計時間已經到了十點的樣子,一場盛大的文藝表演就開始了。
文藝表演由市文化藝術中心負責。
第一個節目,川劇變臉。
變臉是川劇的絕火,好懂、熱鬧,人人都喜歡。為了把氣氛推到高潮,先聲奪人,楊光和演員商量,能不能加進去噴火和吞寶劍。
演員感覺受到侮辱,說,主任,為了集體利益,火我可以噴,但口吞寶劍是雜耍,我好歹也是國家三級演員,你讓我吞這個,那不是侮辱人嗎?要不要再來個胸口碎大石,把我拍死在舞台上?
楊光只得道,好吧,就依你的,光噴不吞。
第二個節目,京劇《沙家浜——智斗》。文化中心京劇演員流失厲害,已經有些年沒拍節目了,這次應該讓京劇演員上上。
第三個節目,民樂合奏《節節高》。
第四個節目,交響樂《菠萊蘿舞曲》片段,五分鐘。
團里可是有一支交響樂團的,雖然觀眾都不願意聽,但還是得上。團里也不能讓西洋樂器音樂家們閑著啊!
第五個節目就是大軸《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主演:陶桃。市文化藝術中心雖然是川劇團、京劇團和交響樂團三合一,但京劇最近幾年因為人才流失太嚴重,已經沒辦法獨立扛起一場大戲。交響樂團那邊,說句不客氣的話,業務水平實在不行,不然樂手們也不可能窩在這座偏僻地的城市。
惟獨川劇是文化中心的招牌,經常拿國家級和省級的大獎,人員也完整,傳承有序——沒辦法,川劇畢竟是地方戲種,離開西南省,也沒地方可去,只能繼續在文化中心混皇糧。
第六個節目,大合唱《明天會更好》。
一整套下來,大約一個小時,唱完收兵,領演出補貼。如果跑得快,還來得及回家吃午飯。
……
介紹完,韓路問:「李支書,你看節目可還行?」
李草長道:「變臉可以,看起來熱鬧;《沙家浜——智斗》好,我年輕的時候看過不知道多少次,背都背熟了。」
說著話,他趁著酒興唱起來:「來的都是客。」
韓路接道:「全憑嘴一張。」
村民鼓掌。
李草長微笑地看著韓路。
我們的小韓同志瞬間明白,李支書這是在諷刺自己這次是來當說客耍嘴皮子。
這老頭實在太討厭了。
李草長:「至於後面的兩個節目,民樂和西洋樂,咱們農民一概不懂,就當聽個響,反正就那樣。最後一個節目,明天會更好,大家都會唱,也挺不錯。就是那《杜十娘》怕是沒有人喜歡。」
韓路問為什麼。李草長說戲劇這玩意兒節奏太慢,好好一句話,一秒鐘就能說清楚,你咿咿呀呀要唱半天,聽得人不痛快。換了,換成其他。
韓路道,那不行了,咱們文化中心前身是川劇團和京劇團還有交響樂團三合一,如果連一齣戲都不上,領導怎麼看我們?
李草長:「韓路,你要唱戲,可以,但這劇卻不能上。採摘節大好日子,你來個怒沉百寶箱,搞一出悲劇,那不是晦氣?」
韓路又被人灌了幾杯酒,有點上頭,說話也不太客氣:「支書你以為換一個戲是那麼簡單的事兒,演員上台嘴巴一張就能唱?」
李草長面路不快:「那我請教你。」
韓路:「一齣戲確定要演后,得提前半個月準備。首先是主角和配角要配戲,樂師和演員也得配戲,彼此都要磨合。練得熟了,不出一絲紕漏還是不能上台,知道為什麼嗎?」
「為啥?」
韓路誠摯道:「我們中心的藝術家們對藝術都是有職業追求的,在綵排的時候要揣摩角色,把自己帶入到角色中,把自己當成戲中人。假做真來,這才能打動觀眾。不然,那就是對不起觀眾,對不起老祖宗留下的手藝,對不起師父傳下衣缽,就是不肖子孫,你這是對藝術家們的極大的羞辱。我們中心的杜十娘扮演者陶桃陶姐這幾日天天把自己關在屋裡揣摩,你說換就換啊?換個新戲,換新人,來得及嗎?」
李草長卻不為所動,依舊搖頭:「杜十娘太悲劇,實在是不合適啊!」
韓路苦口婆心半天,見李草長就是不答應,心中急噪。加上喝得有點上頭,隨口道:「啥悲劇啊,這戲的結尾改了,大團圓,你不知道嗎?」
「大團圓結局,不對吧?」李草長楞住:「我記得杜十娘最後是跳水自殺的,為了能夠順利沉底,她還抱著百寶箱一起下水的。你剛才口口聲聲說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老祖宗的東西你們也敢改?」
「誰說祖宗之法不能動,我們就改了。」韓路又喝光一杯酒:「我來跟你說說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