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暴風雨中
「累了,累了,真希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韓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車帶著陶桃回的家。
他已經三十二歲,再過兩月就是三十三,年輕時代已經到尾聲。
兩次公考失敗,這次應聘又被妻子大鬧會場造成惡劣影響,環境有限公司肯定是不會要他的。
多麼好一個職位啊,帶事業編,年收入二十多萬,如果成功,可一舉摘掉自己頭上的窮帽。
韓路自參加工作以來,日子過得一直艱難。他要養活老婆孩子,要為老父親存醫療基金,要為女兒的將來打算,要供房要養車。他在外面兼職,每天眼睛一睜開就上班,然後忙到夜裡九十點鐘才回家。
他渾身債務,他壓力山大。
如果有這份工作,所有的煩惱都會浮雲飄散。如果有這份工資,往日橫亘在自己的面前的如同天塹般的財務壓力頓變做三尺之水,可一躍而過。
最重要的是,他認為自己是個能做事的人,又年富力強,如果進了環境有限公司,未來未必不能幹出個老總,成就自我。
男人,其實什麼苦都能受,只要有目標,活著就有力氣,天生我才必有用。
而此刻,夢想讓陶桃打碎了,他覺得自己好象被人抽掉了筋骨,整個地癱軟在沙發上,什麼話都不想說,什麼事都不想做。
五月底正是金沙市雨季的最後一個星期,外面烏雲滾滾,漆黑一團,有電光在山那頭閃爍,彷彿在對韓路說:「再見,理想!」
沒有風,屋中門窗都關著,悶熱讓人汗水不住流。
家裡開著燈,借著燈光,韓路看到客廳大落地窗上倒影著一張疲倦的中年人的臉,頭上又多了幾根白髮,髮際線似乎又後退一寸。
家中氣氛如同凝固,聽說了此事後,韓國慶沒有說話,只坐在飯廳里默默地喝著燒刀子,他面上的皺紋很深,很愁苦。
韓路不想說話,陶桃卻不放過他:「姓韓的,你別以為不吱聲就能過關,你背叛了我,違背了夫妻之間應該信守的承諾和道德規範。」
韓路默默抽煙。
陶桃:「你別以為我是瞎子聾子,你跟關靜打電話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好好好,好得很啊,舊情復燃了,你要尋找第二春了。」
韓路:「隨便你怎麼說,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安靜。陶桃,你放過我行不行?」
「放過你,要我怎麼放過你,離婚,然後讓你和老情人雙宿雙棲?」陶桃冷笑:「對不起,我不是個大度的人,做不到被人打左臉還把右臉伸過去。」
「不離婚,我沒力氣折騰,我答應過媽媽一輩子都不離婚的。」韓路麻木搖頭。
陶桃挖苦:「韓路你這是家外彩旗飄飄,家中紅旗不倒,想得還真美啊!」
「俗了,陶桃,你我都不應該是那種俗氣的人。」
「一個已婚有孩子的女人,被你戕害得身材變形,被柴米油煙折磨得精神失常,你現在跟我說不應該俗氣,你現在跟我說要海闊天空,那麼我是不是應該退一步,退兩步,退三步,退無可退,直至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柴米油鹽都是我,照顧老人孩子都是我,就連賺錢養家都是我。」韓路搖頭:「都是命,命裡帶煞無奈何。」
陶桃:「你是在指責我嗎?」
韓路:「我只是自怨自艾。」
「自怨自艾?呵呵,你恨我,韓路,你恨我。」陶桃高聲道:「是啊,當年我在陶家是那麼的卑微,我想討好爸爸媽媽討好弟弟,我想討好所有人。為了陶李,我嫁給你,為的就是你的房子。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不當年不是犯糊塗,要扶持娘家那群白眼狼,我大約是終身不婚的。我現在還會好好地在舞台上,演繹我喜歡的角色,演繹她們的喜怒哀樂,彷彿度過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又別樣精彩的人生。」
「我會好好培養丁喃語,只需要三年,她會成為一個全國知名的優秀演員。我在藝術上成就就會這麼一代代除傳承下去,直到永遠。」
「多麼美好的事物啊,請你停一停吧,讓我把那夢幻一樣的人生看得清楚。」
「那才是我應該有的人生,但所以一切都因為婚姻戛然而止了。」
她誇張地比劃著。
韓路還是不說話,又點了支香煙。
煙霧繚繞,汗如漿出。
「爺爺,爺爺,爸爸媽媽在幹什麼呀?」激烈的爭吵驚動了妹妹,韓晉小朋友有點害怕。
韓國慶已經喝了半瓶酒:「妹妹別怕,你爸爸媽媽在離婚。」
「離婚是什麼?」韓小妹好奇地問。
韓國慶紅了眼睛:「沒什麼,就是不住在一起了。」
「不住在一起了?媽是不是要去外婆家玩啊?」
「對的,對的。」
「爺爺,我餓了,要吃。」
韓國慶眼淚落下來:「爺爺沒心思做飯,爺爺心裡難受。」
韓小妹伸手摸著爺爺的臉幫他擦著眼淚:「爺爺你哭了,爺爺爺爺,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我幫你打壞人。」
韓國慶哽咽:「打架不好,你是個女孩兒,要文雅。」
他們正說著話,陶桃那邊鬧得更厲害:「你說話啊,韓路,你說話。你是不是要離婚和關靜在一起,呵呵,她家很有錢,父母是大老闆,開的是上百萬的豪車,她又是大幹部。韓路,你老實回答我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有把握好機會,恨我橫刀奪愛。試想,如果你和關靜在一起,那一切不都是你的。你這人我看得實在太清楚了,雖然平時嘻嘻哈哈,卻是個有野心的,你想出人頭地,你想人五人六。想想吧,你的老婆是正處級領導,你多體面啊!」
韓路搖頭:「你看錯我了,你應該吃藥,姐,咱們別吵,我就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是是是,我有野心,或者說是雄心,一個男人,誰不想干一番事業?我參加過兩次公考,後來也因為失去考試資格而灰心喪氣過。但我想,人這一輩子不能這麼過,我需要振作啊!去環境有限公司,能拿很高的收入,那是為了你和孩子。」
陶桃:「我不需要。」
韓路:「收入是一方面,我也是為了自己。我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去新區,我年紀大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但是,這機會卻被你斷送。說沒有怨言也是假話,但你是個病人,但你是妹妹的母親,但我們是兩口子,我能怎麼樣呢?姐,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些,我想我能挺過來的,給我幾天時間。」
說到這裡,他一滴眼淚落下,落到煙頭上,「嗤!」有青煙冒起,煙滅了。
「說的比唱的好聽,我只是神經病,但不是傻子。」陶桃大叫:「說什麼是為了我,騙得了誰,你就是想呆在關靜身邊,你這個負心漢。」
說罷,再忍不住一巴掌甩出去,抽到韓路背上。
那邊,韓晉:「爺爺,爺爺,媽媽打爸爸了,我要幫誰?」
韓國慶:「他們只能自己幫自己,妹妹別怕。」
韓小妹:「我要幫爸爸打架。」就衝到陶桃面前,伸出腳踹出去:「打死你這個惡婆娘,打死你!」
陶桃順手給了韓晉一記耳光,力氣好大,臉都抽腫了,鼻血也流了出來。
韓路心中一痛,憤怒地跳起來:「陶桃,你在幹什麼,她還是個孩子,四歲的孩子!」
韓晉也不哭,忽然,她一口唾沫吐出去,正中陶桃的鼻子:「你是個壞女人,你滾!我們不要你了,我們家不要你這個喪門星。」
眾皆愕然。
卻見那口唾沫順著陶桃的鼻樑流下來,掛在鼻尖上。
陶桃一身都在顫:「韓路,是你教妹妹說的這話?」
「不是我。」韓路叫道:「妹妹,你要尊重你母親。」
如果沒有猜錯,這話應該是父親韓國慶教的,他對陶桃的不滿由來已久。
「我不信,就是你,就是你!」陶桃一把抓住韓晉,紅著眼睛尖叫:「是你,因為生了你這個畜生,我身材變形,我倒了嗓子,你毀了我,你毀了我的人生。你不是我女兒,你是我的仇人,同歸於盡吧!」
說完,就抱著女兒衝出家門。
「轟隆!」有悶雷響起,彷彿一口巨大的石碾在天空滾過。
半天,韓路才回過神來,駭得亡魂大冒,急忙追了出去。
「你要幹什麼,放下妹妹,放下妹妹!」
「臭婆娘你給我站住,站住!」韓國慶也提著酒瓶子追了出去。
陶桃已經搶了電梯。
韓路和韓國慶沒辦法,只得跑樓梯。
等到韓路到了底樓,妻子和女兒已經不見蹤影,他急忙問門崗:「看到我老婆和孩子了嗎,看到了嗎?」
門崗指著南面:「他們朝金沙江邊去了,快追,快追!」
「草他媽,還想跳水!」韓路忍不住大罵。
閃電劃過頭頂,把漆黑如墨的天空照亮。「轟隆」巨響中,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韓路發足狂奔。
「嘩啦!」久違的雨水終於落下來,彷彿有人從天上倒下一簸箕石子,粗大的雨水打得面目生痛。
雨好大,這是今年金沙市雨季的最後一場暴雨。
很快地上的積水就漫到了小腳肚子。
金沙市是一座山城,所有的雨水都朝江那邊奔瀉,如同洪流。
韓路在雷聲雨聲中絕望大喊,不時被順水而下的垃圾撞中,倒下,被水沖著在地上翻滾。
天色如墨,路燈都亮了,卻照出去不過兩米。
韓路遍體鱗傷,渾身冰涼。
他又順水跑出去一段路,終於看到了陶桃和韓晉。
那邊有快窪地,一輛轎車已經被淹過輪胎。母女二人沒有去路,站在街邊被飽雨淋得瑟瑟發抖。
韓路跑過去,一把卡住陶桃的脖子:「要死是吧,好好,咱倆今天就死在這裡,一乾二淨,黃泉路上做個伴。」
陶桃沒有反抗,就那麼拿眼睛看著韓路,就那麼看著。
「爸爸,爸爸。」韓晉哭著抱住韓路的腿:「爸爸,抱抱,抱抱妹妹。」
韓路已經徹底崩潰了,一抬腳,韓小妹倒在地上。
聽到女兒的叫聲,他終於恢復理智,正要去抱女兒。
忽然,後面傳來一聲怒吼:「小畜生,你打我孫兒,她才多大,就下死手。」
接著,韓路腦袋裡當一聲響,眼前金星閃爍。
回頭一看,喝醉了父親已經追上來了,一酒瓶砸在韓路腦袋上。
瓶子很結實,沒有碎。
韓路:「打呀,你打呀!」
「打的就是你!」韓國慶號啕大哭:「這過的什麼日子,沒意思,太他媽沒意思了,老子先殺了你!」
又是一酒瓶子。
韓路的頭破了,鮮血流下,瞬間被狂暴的雨水衝散。
他咯咯笑:「打得好,打得好,再來。今天你不打死我,你就是我兒子,來來來,別客氣!」
「打死你,打死你!」又是一酒瓶。
韓路:「痛快,太痛快了,我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他頭暈得厲害,實在支撐不住,軟軟地坐到水裡去,「哇」一聲把還沒有消化完的午飯都吐了出來。
「別打我男人!」忽然,陶桃撲到韓路身上,瘋狂地看著韓國慶:「不許打我男人,是,是是是,我恨不得這個薄倖郎死了,但是,他死我也死,因為我們是一體的。你要打他,先把我錘死,杜十娘今日要和你拼個魚死網破!」
韓國慶手中的瓶子落地。
雨還在不住落下,落到他們身上。白茫茫,一片汪洋,彷彿整個世界都已經毀滅,人們所追求的嚮往的堅持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韓晉不哭了,一張臉白無人色,渾身顫個不停。只翻來覆去說:「爸爸媽媽,我乖,我乖了。」
「爸爸媽媽,我不喊要吃飯了。」
「爸爸媽媽,我不要你們抱了。」
韓路一把抱住女兒,用盡全身力氣大哭,他把嗓子都哭啞了。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天空放晴,暮色中的天空顯現出一絲天青。
天青色等煙雨,而煙雨已經過去。
陶桃背著女兒順著坡而上,韓國慶也背著腦震蕩的兒子默默地跟在後面,他們要去醫院。
他們的心被這場雨淋得千創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