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故事
八月是金沙市雨季的尾聲,和其他地區的炎熱不同,這裡涼爽得讓人彷彿到了秋天。
雨水不停落下,沖刷著街道和路邊的火鳳凰樹。
有積水順著帶坡度的公路朝遠處大江匯流。
蔡澤穿著短袖黑色保安服,濕淋淋地走進創作室就嚷嚷:「老宋給我一個辦公位,煙扔一包過來,茶。」
宋田半生氣半開玩笑地說:「你一個保安請站穩自己的位置,別弄得跟領導似的。」
但還是把一支煙遞過去,幫他點了火。
蔡澤將筆記本電腦放桌上,通電開機。雙手撐在桌上,對辦公室幾個創作員朗聲道:「一部戲的上游是故事,故事成了,戲就成了,否則也談不上以後。上游是原材料,是一切的前提,從現在開始,創作室工作的重點是我,請大家圍繞著我,配合著我。請把我比做燧石,越是敲打越是迸發出耀眼的火花。」
說罷,他便坐下去劈劈啪啪地打起字來。
蔡澤碼字不習慣筆記本自帶的鍵盤,而是外接了一個機械的。
他打字打得飛快,一時間,整個房間里都是清脆的聲音,宛若機關槍,連綿不絕。
宋田問:「我可以看你寫什麼嗎?」
蔡澤沒有說話,顯然已經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
老宋就站在他身後端詳著電腦屏幕。
這是一部小說。
宋田只看了片刻,再無法挪動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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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成昆》
李琴從小就知道自己很美,她有著挺拔窈窕的身姿,就如柳陰街府河邊的柳樹,婀娜娉婷,而那柳葉就是她的眉毛。
她的父母是高級工程師,抗日戰爭時期還主持修建過省城的機場。B52轟炸機就是從這座機場起飛,轟炸侵略者。
李琴出生在這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生活優渥,從小就在家人的細心呵護和男同學傾慕的目光中長大,加上成績優秀,可說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人生對她來說就好象是蜀地冬日溫暖的陽光,一切都是那麼令人賞心悅目。至於風刀霜劍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
一剎間,整個世界都變了。
等到李琴回到家中,父母已經不在,家中彷彿被大水衝過,兩一張床都沒有留下。
一般的孩子遇到這種情況,早已慌成一團哭成一團,但李琴卻很生氣。
因為家被抄了,她的雪花膏也被人給捲走了。這麼冷的天,沒有雪花膏,沒有百雀泥,皮膚變粗糙了怎麼辦,手龜裂了怎麼辦?
不能美,莫若死。
李琴就去找居委會幹部鬧,說「你們得把香香還給我呀!媽媽說過,我們做姑娘的,就該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要得體,要自尊自愛。化妝不是追求不健康的腐朽沒落的生活方式,而是對別人的尊重。」
香香就是西南省在那個年代對化妝品的稱呼。
居委會的一個幹部是李琴母親的熟人,見她來鬧。大驚,現在都什麼年頭了,別人遇到這種事情躲都來不及,你還找上門來,真被人打死也是打死了。
就拉著她的手一陣跑,道,孩子,別來了,你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誰也不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口飯吃,活下去才是正經。
李琴氣鼓鼓:「他們憑什麼偷走香香,得還給我……阿姨,我餓。」
說著話,眼淚就流下來。
肚子餓了怎麼辦呢?學校是回不去了,只得去高中同學家蹭飯。
那年頭大家生活都困難,一切都憑票供應。別的孩子蹭飯的時候口都甜「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喊得親熱。李琴一副大小姐脾氣哪裡懂得什麼人情事故,跑人家裡就跟人背起了詞兒「你知道我靠什麼吃飯嗎?我是靠總結經驗吃飯的……總來一次總結經驗,發揚優點,克服缺點,然後輕裝上陣,乘勝前進,從勝利走向勝利……」「我們的同志應當注意,不要靠官,不要靠職位高,不要靠老資格吃飯。」「國家積累不可太多,要為一部分人至今口糧還不夠吃、衣被甚少著想;再則要為全體人民分散儲備以為備戰備荒之用著想。」
同學的母親笑得眼睛都眯縫了:「姑娘,還沒有吃飯吧,今天咱家吃肉,一起一起。這丫頭,怎麼長這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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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宋田「嘿」一聲笑起來:「蔡桑,你這主角有點二啊!」
蔡澤:「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姑娘,昨天還是被父母懷裡的心肝寶貝,為世人所羨慕的天之驕子,今天就遭遇人世大變。如果不二,怕是撐不了幾天。人嘛,就要過得快活。金庸小說《笑傲江湖》寶文堂出的那一版,扉頁就有一個印章,上面刻著『檗下琴』三個字。檗是一種樹木,味奇苦。書下彈琴,寓意苦中做樂。笑傲江湖的主角苦吧,苦啊,沒有那千般苦楚,如何體會到生命中那短暫的優遊於江湖的自在瀟洒?」
「你說得有點道理,這個女主角的形象算是立起來了。」宋田:「讓你寫川劇本子,你弄篇小說出來做什麼?」
蔡澤:「算是拉個細綱吧,單擬大綱沒什麼意思,我這人是三分鐘熱度,容易喪失熱情,還不如直接寫個故事出來。只有在創作的時候,我才能保持高度的熱情。文以氣為先,只有在創作的時候,我才能將這股氣從頭到尾一以貫之。」
宋田點頭:「說得好。」
蔡澤:「再說了,如果《浩然成昆》這部戲將來成了,名氣起來,我還可以出本小說,算是給這個大型實景項目的配套。到時候,有整個金沙市替我宣傳,還愁銷量?大概還是能夠賺一點點錢的。」
宋田無語,這人好歹也是作協會員,口口聲聲都是錢,太俗:「蔡桑大大地狡猾,小說還能看,你接著寫。」
故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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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鐵,飯吃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那年頭,城市居民一個月才二十五斤主糧,肉半斤,油也就二兩。肚子里缺少油水,食量就大。
別人還可以勒緊褲腰帶,心靜自然涼,忍忍就不餓了,但李琴不行。因為她的腰很細,再勒,也沒有餘量。
李大小姐從小嬌生慣養,營養均衡,生得水靈,飯量大,一頓能幹半斤米飯。任何一個同學的家裡都養活不了這尊菩薩,吃一頓兩頓得了,長期吃下去,誰承受得了?
那麼,只能吃轉轉兒糊了。
李琴就擬了個高中閨蜜的名單,挨個吃下去,直到吃無可吃,就把主意打到父母的同學朋友同事那裡去。
她跑人家裡去,依舊是背上一通文件,給人搞ZZ學習。
長輩們喜歡這麼漂亮的小姑娘,也不反感。
就這樣混了半年,在舉目都是面帶菜色的世界里,李琴個頭又躥了一公分,一副大小姐的風采,洋氣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居委會的那位熟人阿姨一看,娃娃這麼下去不行啊,還是得給她找個事做,好歹也能混點嚼裹。
其實,她們那邊的活兒還是很多。比如去拉板車,到蜂窩煤廠和泥巴,到磚廠卸磚。可一看李琴的細胳膊細腿,嫩得和豆腐一樣的皮膚,
「嫻靜好比花照水,行動彷彿風拂柳」實在太反動。
恰好,成昆鐵路開建,那邊正在招人。
阿姨就動心了,跑去找李琴,問:琴子,你不是大學生嗎,學的又是土木,要不去鐵路上干,那邊待遇很不錯的。
李琴說,我是肄業,沒文憑的,在大學也就學了一學期,專業的門都沒入。再說了,去那邊又要辦遷移,我省城的戶口怎麼辦?
阿姨跌足叫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說戶口問題,你爹媽是省城戶口吧,現在不也遷去大西北挖沙子,還來了個非轉農。去吧,去吧,聽說鐵路上每個月三十來塊錢工資,飯可以敞開吃,每周有一次肉。
工資倒無所謂,這時代你錢再多沒有票據也買不來東西,但飯可以敞開吃還有肉這句話卻觸動了李大小姐的靈魂。
原本,她還擔心自己沒有大學文憑人家不收。
到招工的地方一看,愕然發現,人家只要是人都要,一個初中生就算是個知識分子。沒辦法,建設上實在太缺人了。
聽李琴說是大學肄業,還學的是土木工程,負責招工的大姐就好象是揀到了寶貝,一把抓住她,喝道:「就你了,現在給我上車,馬上拉走。」
李琴掙扎:「我還沒有準備行裝。」
大姐:「發,到地頭髮給你。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李琴:「我是大學肄業,沒學到什麼專業知識。」
大姐:「學,工程段有的是科學家,比你大學的教授還專業,而且你可以理論聯繫實際。」
李大小姐:「到地頭髮雪花膏發百雀泥發花露水嗎?」
大姐:「發。」
李大小姐:「那我能能穿連衣裙嗎,荷葉邊那種?我能穿高跟鞋,能塗口紅,能留長指甲,能畫眉毛嗎?」
大姐有點崩潰,這姑娘還真是好逸惡勞思想落後:「勞動改變世界改變人本身,投入到火熱的勞動中去,我想你能改變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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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餓了。」蔡桑停下打字的手。
宋田:「寫得不錯。」
蔡澤:「我狀態很好,吃過飯先睡一覺,下午繼續弄,老宋,走,吃飯去,吃好點。韓主任那邊的經費要下來沒有。」
宋田:「給了兩千塊。」
「今天中午按五百塊的餐標整,再買條中華。」保安蔡澤搓著手:「好久沒有吃過五百塊的飯了。」
宋田:「只要故事好,你合理的要求都能滿足,我負責幫你從韓路那裡要資源。」
「那再買一箱酒回來,我邊寫稿邊喝。」
「你要什麼牌子的酒,雪花還是青島純生?」
「白酒,五十二度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