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故事二
韓路走進創作室,裡面的味道可真沖。
卻見滿地都是煙頭和食品塑料包裝袋,煙味、酒精味、辣條味混合在一起,都辣眼睛了。
宋田正抱著一碗速食麵吃得滿頭是汗。
而蔡澤則斜躺於沙發,腳趾從黑襪子中探出。
他的頭髮依舊油光鋥亮,三七開絲毫不亂。
韓路:「怎麼著,你們沒回家,別告訴我是熬了個通宵創作。」
「如果我說是,你會相信嗎?」宋田放下面碗,坐到鋼琴前就彈出一段歡快的旋律:「憋了那麼多年,快憋出來了,有種拉肚子的人找到馬桶的感覺,暢快,暢快啊!」
桌上有一台筆記本電腦亮著,裡面上一份文稿。韓路神色凝重了,也不廢話,一屁股坐下去,仔細地讀起來。
蔡澤:「浩然成昆的小說,我感覺自己正在寫人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整整一個上午,韓路哪裡里都沒有去,就坐在電腦前閱讀,他讀得很慢,很慢。
不得不說蔡澤的速度真快,一日一夜晚,竟寫了兩萬多字。
……
《浩然成昆》之二。
工程段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有連營團師等編製。
實際上,很多工人都是轉業軍人。
李琴來金沙上班已經有些日子,她已經逐漸熟悉了情況,也熟悉了同事們。就知道,連長孫大民以前是全國最大城市的大學生,因為學的是土木,畢業后就參軍去了鴨綠江,作為工程師負責維修被敵人炸斷的橋樑和道路,保證後勤暢通,後來還參加過很多次戰鬥,是位國家英雄。
戰爭結束,他本可以留在大城參加工作的。但聽說國家正在建設成昆線,需要人才,便毅然背上背包來到大山裡。
聽到孫大民的故事後,李琴很驚訝。大城市多好啊,十里洋場、霓虹燈、大光明電影院、冰淇淋、西裝旗袍、咖啡蛋糕……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試想如果自己是他,估計不會去到白山黑水鴨綠江畔那麼危險的地方,就算去了,退伍后也不會來這窮鄉僻壤。
她說穿了就是個小姑娘,喜歡美,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骨子裡是個精緻利己主義者,按照當時人們的說法就是思想覺悟低。
李琴內心中覺得這孫大民就是傻的。
而最讓她不理解的是,孫大民明明應該是個白衣翩翩的江南佳公子,為什麼又長得這般粗獷,這也太不美了吧?
那年頭修橋鋪路缺少機械,大多是用肩挑背扛,一干起活來,滿山都是人,鑿子榔頭的叮噹聲在峽谷中回蕩。
李琴是技術員,自然不用乾重活。她的工作是測繪,整天帶著儀器在山上跑。
雖然大學只念了一學期,在實際工作中,一切都要從頭學起。然而她的學習能力實在太強了,資料看一遍就會,還能舉一反三。
漸漸地,我們的李琴同志成了工程處技術骨幹。
正如招工是那位大姐所說的,進了工程處,國家包伙食,糧食隨便造。李琴本來就能吃,彷彿老鼠掉進米缸。她每天早上起來就梳了頭,抹了雪花膏,歡快地哼著《夜上海》,一蹦三跳跑起食堂:「師傅,請給我六個饅頭。」
工地上乾的是體力活兒,饅頭都實在,二兩一個,大如嬰兒腦袋。六個饅頭一個飯盒可裝不下。怎麼辦呢?李琴就用一支筷子把饅頭串了,張開小嘴,如土撥鼠啃玉米一樣啃過去,不片刻就吃得乾淨。
就這樣還不解恨,還得整一小盆稀飯。
到中午收工,李琴同志雖然在山上跑得滿頭是汗,依舊認真擦了臉,畫了眉毛,哼著《四季歌》《漁光曲》再次一蹦一跳去食堂:「師傅,半斤米飯,菜一樣來一點。」
米飯還是很實在,緊實,堅硬,撮散了裝進火藥槍可以打野鴨子,但她覺得這飯真香啊!吃飯其實吃的就是心情,有工作,有工資,能自食其力,不用厚著臉皮去別人家蹭飯,這樣的日子給個皇帝也不換。
招工的大姐當初說工程處一周吃一回肉不假,但那肉的價格比外面便宜許多,以李琴的收入可以敞開了整。小姑娘一看價格,五分錢一份,那還說什麼呢,自然是放下包袱開動機器:「師傅,回鍋肉一份、木須肉一份、燉蹄膀來一個,要後腿那種。師傅你別笑,我正在長身體。」
大師傅實在喜歡這活潑的小姑娘,雖然她的生活方式好像有點反動:「李工,你悠著點,別吃倒了胃口,到時候吃什麼都不香。」
「我會吃倒胃口嗎,咯咯,我不會。」李琴不以為然,肉多香啊,天天吃頓頓吃都不夠。
還真吃傷了。
雖然工程處每周一次肉,但平時的菜里油水卻多,譬如那份清炒豌豆尖,菜沒幾株,卻亮汪汪一盤菜子油。對技術人員,工程處可是捨得下本的。
李琴成天大吃猛干,營養充足,更是徹底長開,出落得亭亭玉立,油光水滑,反動學術權威實至名歸。
她身體能量儲備到一定程度后就做出調整,漸漸地覺得吃什麼都沒意思,飯量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米飯從半斤降到二兩,饅頭只吃一個就飽了。
這一天早上,因為昨天晚上吃得素,有點餓,打了個饅頭,只啃了一口,就覺得寡淡無味,徑直丟在泔水桶里,回到自己窩棚看資料。
大約是因為基因使然,李琴天生就喜歡土木,正看得入迷,忽然外面傳來一正急促的號聲。
她心中正在奇怪:「這的上午的,天清氣朗,誰閑得沒事吹小喇叭?」
響起了轟隆的腳步聲,然後是孫大民的吼聲:「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又有什麼好緊急的?」李琴心中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穿上小皮鞋,還用刷子刷了半天,剛走出門,想了想,又轉身拿起一件刺繡披肩圍在肩上。
連隊一百多人都站在食堂前,孫大民憤怒地指著泔水桶中李琴丟的那半個饅頭咆哮:「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犯罪,誰丟的,站出來!不站出來是吧,敢做不敢當是吧?你們摸摸自己的褲襠,還是個爺們兒?」
李琴遲到了,她無所謂地跑第一排隊尾去。
孫大民:「要喊報告。」
李琴:「你在說我嗎?」
「是,李琴同志,喊報告,出列。」
李琴走出隊伍,撇撇嘴:「報告。」
「你就站那裡。」
「無聊。」
孫大民的臉變成了青色:「立正!」
「我站著呢!」
孫大民:「……」
他頓了頓,又繼續吼:「饅頭是誰扔的,不承認是吧,別讓我查到,否則那我可就要對你不客氣了,我要處分你。現在,我最後問一句,誰幹的?」
「饅頭啊,我扔的,怎麼了?」李琴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好,你承認就好。」孫大民凜然問:「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嗎?」
李琴疑惑:「吃不下,只能扔掉呀!我用自己的飯票,打回的飯願意吃就吃,願意扔就扔,關別人什麼事?孫連長,你這是小題大做。」
孫大民:「怎麼不關別人的事,李琴,我問你,咱們食堂的饅頭多少錢一個?」
李琴:「一分錢一個,怎麼了?」
「那我再問你,外面飯館的饅頭多少錢一個。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兩分錢一個。那麼,這便宜的一分錢是從哪裡來的,是人民,人民給你的。」孫大民:「現在國家困難,很多地方還有人吃不起飯。但是,為了支援三線建設,為了成昆鐵路早日建成通車,為了早日讓天塹變通途,全國人民都勒緊褲腰帶,從牙縫裡把糧食一點一點摳出來,送到前線來。對,咱們這裡就是前線。李琴,同志,你丟掉的不是半個饅頭,丟的是良心。」
孫大民眼睛里流出淚水:「半塊饅頭是不要緊,但在有的時候是人命啊!當年我在長津湖的時候,吃的是炒麵,喝的是雪水,多少戰友,多少同志因為凍餓長眠在那塊土地上。我的好友,我的連長,我的指導員,他們趴在雪地上埋伏了一夜,天亮衝鋒的時候都沒能站起來。那時候,如果有這麼半塊熱騰騰的饅頭,他們就不用犧牲。李琴同志,你扔了這半個饅頭,我真的很難過,很傷心。」
在場的很多人都是經歷過艱苦卓絕的戰爭年代的,想起犧牲的戰友,一個個都紅了眼圈。
但咱們的李琴是誰,她是李大小姐啊。
李琴忽然瞪大圓溜溜的眼睛:「炒麵,好吃嗎?」
沒有人說話,風呼呼地吹過山岡。
李琴忽然有點害怕,訥訥道:「扔了就扔了唄,要不我把浪費的那一分錢賠給你?」
孫大民傷感地搖頭:「這就不是一分錢的事兒,這是傷害了我們的感情。」
他慢慢地俯下身去,抓起泔水桶里的半塊饅頭,放進自己嘴裡大口嚼著。
泔水桶本是用來餵豬的,但工程處的人都艱苦樸素慣了,從來不會剩飯剩菜,裡面很乾凈。
可李大小姐卻感覺嗓子里毛哈哈的彷彿有一把刷子在刷,哇一聲就把早飯吐了出來:「不講衛生,太噁心了!」
有人高喊:「打倒浪費糧食大壞蛋李琴。」
眼見著她就要被憤怒的群眾毆打,孫大民:「食物中毒,快,帶李琴去醫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