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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恩將仇報

  兩人傍晚回到家中,看到床頭放著於書嫻的留筆,知她已離去,季忘倒不意外,反是竇扣撅著嘴悶悶不樂。


  於姐姐這個大騙子,明明答應過她的!

  自那日後,季忘和竇扣每天都會去那個巷子裏查看,可除了碎裂的磚頭,已再無任何變化。季忘還刻意弄傷了手指,隻為滴血實驗,既不會被吸入,到晚上也沒有紅光。


  巷子裏再無異常之後,季忘呆在家中的時間長了許多,不過偶爾也會出去做做短工,補貼家用。竇扣則是每天跟著啞娘學習怎麽編草鞋,啞娘對她的態度也日漸親近,不似剛來那般生疏了。日子就這麽平凡無奇地過著,兩人似乎漸漸淡忘了那次出乎尋常的經曆,也沒再提及。


  這日於府的吳管家讓人抬著三頂轎子到訪,說是他家小姐請三位到府上一聚,順便感謝竇姑娘的救命之恩。


  竇扣還在納悶離家出走的於姐姐怎會回到家中,不過接下來就被吳管家的話勾去了心神。


  “小姐已備好酒菜,隻待我等接各位過去了。”吳管家微微鞠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有好吃的嗎?”竇扣所問讓全場人大笑。


  “那是自然,竇姑娘想吃什麽,我命廚房準備就是。”


  她被自己的胃給出賣了,竇扣顧不得自己衣衫寒磣,毫不遲疑地三蹦兩跳就上了轎子,然後拉開轎簾,不解地看著仍杵在原地的其他兩人。


  “季公子和老夫人也請上轎吧,小姐命我一定得好生接三位回去,不可怠慢。”意思是不要為難他。


  雖然不想和什麽大富大貴之人扯上關係,但此次人家隻提及竇扣,想來自己挺多是個陪襯,應該不會有什麽麻煩。季忘和啞娘心造不宣地對視一眼,也相繼上了轎子。


  隻怪這心如繃弦的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平平淡淡過日子就已是萬幸。


  約摸一刻鍾的路程,轎子在一座大宅前停下。門口的兩座大石獅子格外氣派,懸掛正中的上等紫檀木牌匾鑲嵌著‘於府’兩個燙金大字。下人們早已在石階上候著了,見轎子一停下,紛紛欠身行禮,別說竇扣了,就連季忘也沒見過此等排場,未免有點太小題大做。


  竇扣有些驚慌地扯了扯季忘的衣角,沒見過世麵的丫頭,多少有些手足無措。


  幾個丫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不時用不屑的眼神打量過來,不用想都知道她們在議論什麽,這就是季忘不想來的另外一個原因,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他像往常一樣握緊竇扣的手,偏過頭小聲在她耳邊說:“不要擔心,有季大哥在呢。”然後幫她順了順有些淩亂的額發。


  已經習慣了這一連貫的動作,竇扣並不覺得過分親昵,反倒安心許多。


  然而看在啞娘眼裏卻另有一番沈思。


  這孩子該不會……

  吳管家領著人進了大門,越過正堂朝偏廳走去。


  這宅子可真大,碧瓦朱簷的閣樓、別有洞天的假山、各式盆栽琳琅滿目。廊院內多奇花異草,四季常青;池中的金銀鯉魚在大如雨傘的荷葉下穿遊。竇扣一路上呼聲連連,想必爺爺口中的皇宮也不過如此吧。


  一行人被領至一間別院,門被兩個丫鬟拉開,房內空無一人,隻見圓形大桌上擺滿了珍饈美饌,花樣百出,食材上等,陣陣香味撲鼻而來。


  季忘尚未進食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幾聲,一向沉穩的他此時也尷尬的低了頭去。啞娘還是頭一次見他這幅模樣,少有的慈笑掛在了臉上,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別杵在外邊了,某個小丫頭早就竄進去了。


  被管家安排入了席卻遲遲不見主人來,竇扣按耐不住想悄悄偷個小紅棗,卻被啞娘拍掉了手中的筷子,用手語比劃著:‘主人家沒來,不可沒有規矩。’


  一旁站著的吳管家見狀,笑嗬嗬道:“小姐在更衣,已經叫人去請了,應該馬上就到。”


  話音剛落,隻見於書嫻一身對襟齊胸菖蒲色襦裙,手肘掛著披帛,青絲綰成隨雲髻,依舊插著那隻翠色玉步搖,移步生蓮緩緩走來。後邊跟著的丫鬟待她進了屋,順手帶上房門,屋內隻留吳管家伺候著。


  竇扣看迷了眼,今日的於姐姐可是比那日站在糧桶邊上的更美幾分。自己要是有她的十分之一就好了。上天真是不公平,於姐姐家世好,人又好看,心地也善良,哪像她……肯定是上輩子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心思全寫在臉上,季忘猜到這丫頭單純得緊,側過頭說著耳語:“過幾年等我家小扣子長大些,季大哥給你置辦幾套像樣的衣裳,定不會比她差的。”


  雖是哄小孩子開心的話,但聽在竇扣耳朵裏,著實美滋滋的。指不定她褪去嬰兒肥之後也能是一張水當當的容顏。


  “哦,對了。”竇扣突然想起重點:“於姐姐不是要去江南嗎?為何會回到家中?”


  “那日走到城門口,偶然聽到有人議論家父病重,已經臥床好幾日了,隻得先回來看看是何原由。”


  “那於伯伯現在好些了嗎?不過像於姐姐這麽有孝心的善良之人,相信於伯伯一定會很快康複的。”


  於書嫻眼中憂慮一閃即逝,卻被季忘看進了眼裏。


  “是什麽嚴重的病症嗎?”他問道。


  “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頑疾,大夫說這次比較嚴重,需要臥床數月,慢慢調養,都怪我這次離家出走惹他氣急攻心了。”於書嫻眼神飄忽不定,轉了話題:“先別說這些煩心事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今日粗茶淡飯招待各位隻是我的一點點心意,來日竇姑娘和季公子有何要求,書嫻定竭盡所能。”於書嫻說完舉杯敬酒。


  竇扣自然是以茶替代,似懂非懂地聽著季大哥和於書嫻客套寒暄。


  幾圈下來,啞娘稍稍有些不勝酒力,她原本還繃緊的神經,在數杯佳釀下肚後也鬆懈了下來。十多年沒有喝過酒了吧,這酒雖香醇,可還是比不上當初……

  “來,吳管家,去給季老夫人斟滿。”於書嫻使了個眼色。


  吳管家趁人不注意從袖子裏拿出小藥瓶,把裏邊的液體倒入酒壺中,搖了搖,再倒入啞娘的酒杯裏。


  啞娘臉微泛紅,笑著朝管家頷首,想是酒精的作用,讓她看起來不同以往。


  吳管家怔住,是自己眼花嗎?怎會覺得眼前這個市井婦人竟有些嫵媚?


  於書嫻輕咳兩聲,示意他下去。


  啞娘舉杯一飲而盡,許是興致上來了,倒也喝得十分痛快。季忘何曾見過她這幅模樣,頗為詫異,看來自己對這個把他拉扯大的乳娘了解太少了,也關心太少了。


  ‘砰’一聲酒杯落地摔碎,啞娘突然身子一震,雙眼突瞪,猛地一大口鮮血噴出,染紅了桌布和食物。她迅速運功封鎖了周身穴道,褐色的眸子瞬間變藍,深不見底,眼眶布滿血絲,扶著桌子顫抖地指著於書嫻。


  “你……酒裏下了什麽?!”聲音如黃鶯出穀,珠落玉盤,能懾人心神。


  話音剛落,門被一陣強風震開,門外之人雖負手背對,卻讓啞娘瞪大了眼睛。


  “藍淵,別來無恙。”


  男子轉過身來,手裏把玩著玉簫,魍魎麵具下的臉孔慵懶地微笑著。


  “原來是你.……”藍淵艱難地苦笑幾聲,“我自知躲不過,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大意。”


  短短幾分鍾的變化讓其他幾人措手不及,竇扣嚇得躲到了柱子後邊,季忘扶著啞娘癱軟的身子,心中雖千百個問題纏繞,卻雙唇打顫不知如何開口。於書嫻則是和吳管家退到屋外。


  “當年魔界第一護法,魔宮聖後藍淵,名字一說出來,多少仙魔聞之震顫。其聲唯美妙曼,婉轉怡人亦可取人性命於無形之中。可如今一看,不過就是街巷婦人而已,你何苦這般作踐自己?”男子邊走進屋邊說道:“你處心積慮隱藏行蹤,封印青耕之音,怎會忽視了少主體內流的是魔君的血?落孤城屬極為陰寒之地,戾氣極重,隻要一滴血,就能召喚魔界通道。”


  季忘怔住,難道那巷中的異樣和自己的血有關?


  藍淵亦怔住,果真是她大意了,畢竟是那人的後代,身體裏流著的血怎會平凡。


  “你給我喝的什麽?!”


  全身使不出一點力氣,藍淵直覺身體變化迅速。黑絲蔓延瀉下,鋪了一地,幹燥蒼白的臉上漸漸變得晶瑩通透,唇色火紅,黛眉上挑,眼角拉長,顏色異常嫵媚。季忘驚恐地推開了她,藍淵重心不穩跌倒在地,無奈苦笑。


  “我今日來必須帶走少主,如果不給你用鸑鷟[yuèzhuó]血,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魔宮已無主十餘載,軍心渙散,士氣低下。魔君彌留前叫屬下重振魔宮,屬下一定不負魔君所望,盡全力培養少主成為下一任魔君。”


  “祭晝是他自作自受!印月,我當年對你不薄,如今我隻是一介婦人,你為何苦苦相逼?”聽到是鸑鷟血,藍淵身子一僵,此毒專門對付仙魔,無論道行多高,隻要飲下,必死無疑。


  印月看著季忘,道:“他體內流的是魔君的血,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注定成為魔界王者,一統三界。當年你帶著未出世的少主消失,還殺了守門凶獸蠱雕,已屬背離魔宮,我印月對叛徒從來不手軟。想起來了,你也曾是瑤池的凝香仙子,不過現在看來,仙界容不下你,魔界亦如此,你還是考慮考慮自己的身後之事吧。”說完掌心凝氣又給了藍淵致命一擊,她必須死,否則少主將來一定會有婦人之仁!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藍淵整個身軀倒在了血泊中,一雙滿是血絲的藍眸鎖住季忘,艱難的從口中擠出幾個字。


  “不要,不要走你爹的路.……”


  話音未落,便已無聲。藍淵蜷縮成一團,地上的發絲漸漸聚攏包裹住劇烈顫抖的身軀,看得出此時極為痛苦。在一陣掙紮後,化為一隻藍綠相間的青耕,已經奄奄一息。


  季忘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往後退去好遠,始終對眼前的變化難以置信。這隻鳥是他的生母?他不是家道中落的大戶之子嗎?她不是他的乳娘嗎?她的嗓子不是被毒啞了嗎?為什麽還能說話?少主是誰?這叫印月的男子是誰?藍淵是誰?父親是誰?而他自己又是誰?!

  此時門外傳來於書嫻的聲音。


  “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做到,你何時救我父親?”不要怪她,她也是逼不得已。


  “神鳥的骨髓可破任何詛咒,混合其血熬湯服下即可。”印月說完化作一陣紫煙卷起楞在地上的季忘騰空離去。


  “季大哥!”竇扣從柱子後邊奔出,想要伸手去抓熟悉的衣角,卻隻抓到了空氣。她轉而低頭看著地上化作青耕的啞娘,咬了咬嘴唇,使勁扯下身上的一塊布,包住隻剩一口氣的鳥軀,雙手抖個不停。


  是的,她害怕,內心鼓足了勇氣才從柱子後奔出來的。爺爺曾說過,妖魔都是可怕的,害人性命的,可今日親眼所見,卻是自己這麽久以來朝夕相處之人。一大片鮮紅刺痛了她的心,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湧。


  可是,自己何曾被她傷害過.……

  “吳管家,把它弄去廚房,按照剛才那人說的去做。”於書嫻現在滿腦子隻想著趕緊破除血咒。反正這畜生還活不活得了都是個問題,倒不如舍身救她一家也算是積功德,沒準下次投胎碰上個好人家。


  “於書嫻!你恩將仇報!此刻還想做什麽?!”竇扣憤怒指控,渾身氣得發抖。是她下的藥!是她害啞娘變成這樣!是她讓人帶走了季大哥!

  “你剛沒聽到嗎!隻有她能救我一家,如果血咒不除,我於家上下都會不得好死,我這麽做也是情非得已。更何況她是魔,殺了她也算是拯救眾生。”


  “她並沒有害過你我,魔又如何,你犧牲別人的性命來自保,和魔有何區別?!”


  “她現在隻是個畜生!殺她就像殺雞殺鴨一般!我看在你救過我,不為難你,隻要你乖乖讓開。”於書嫻對吳管家使了個眼色,從小女娃手裏搶個東西還不簡單?

  “要動她,你先殺了我!”竇扣把藍淵緊緊捂在懷裏。


  “來人!把她拉開!”


  不止吳管家,門外幾個婢女和下人都進屋伸手來奪。拉扯之際,一根木棍迎頭劈下,竇扣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漫天繁星,額頭血流不止,整個人不支倒下,可手臂依舊沒有鬆開。


  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胸口印記那種熾熱的感覺就像火山爆發,瞬間充斥了竇扣全身每一個細胞,伴隨著淒厲的嘶吼。


  啊—————


  像沉寂了多年的委屈,壓抑了萬般的苦楚,尖銳的聲音劃破一切嘈雜。


  光束自竇扣胸口印記飛出,做出反擊,周身之人全數倒地,慘叫連連。


  “不要殺人!”雖然她不清楚身體裏的東西是什麽,但多少會聽從自己的意願吧,樹林的惡人是死有餘辜,可這些人隻是受命而為之,罪不至死。


  於書嫻驚愕不已,直覺情況不妙,想趁亂逃走,卻被光束絆住腳,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你……你又是個什麽怪物!?”她驚恐地看著竇扣緩緩逼近。


  “你問過我,樹林之中我是如何救的你,現在你看到了。那天我能殺了他救你,現在也能殺了你救啞娘!”一束青光化成長劍直指於書嫻胸口,竇扣眼中燃著熊熊火焰,她不明白為什麽仇恨會千倍萬倍地啃噬著她的心,好像眼前人不死,她就無法痛快,難道這就是她的本性嗎?妖的本性.……

  不,她不能被左右,她是人!不是妖!

  心努力平複,青光在空氣中散去,周身的詭異熒彩也慢慢附入體內。


  也許,她是能控製它們的。


  懷中身軀的氣息越來越弱,竇扣擔心地摟緊,現在得先想辦法救啞娘。


  又隨手扯下身上一塊布,給自己的額頭包紮止血。竇扣不再理會地上的於書嫻,越過她搖搖晃晃地跑出於家大門,鮮血跟著腳步,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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