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觸動
沒有月亮的雨夜,一眼望去仿佛整個世界都用墨筆描繪的一樣。
冷風冷雨,雨聲沙沙作響,濕淋淋的一條小路,道路盡頭有一座亭子,亭外一條小河匯向遠方漢水。
幾名佩刀武衛走在前方帶路,習武之人目力在夜色裏也能辯清四周環境,若是功力高深的人,即便閉上眼睛,也能察覺出四周的動靜。
秦歡撐著傘走在最後麵,身前是手持短刀的林知恩,她發絲衣裙已被細雨淋濕,冷著臉不時狠狠瞪一眼身後的秦歡。
秦歡忽略掉她的不滿和氣憤,仔細感應著山野中的一景一物。
劈啪,雲層中炸開一聲悶雷響徹了山野,雪亮的雷光,在這短暫的瞬間,將整個天地映得慘白一片。
長滿荒草的小路前方,一眾武衛紛紛頓足。
秦歡抬頭看向河邊的亭子,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木欄邊,背對著眾人,夜風浮動他披散的長發,破舊的衣袍也被風浪卷起。
金小蝶靠在亭子入口的柱子下,雙眼緊閉生死不知。
秦歡掃了眼金小蝶,濃眉一皺,將竹傘遞給林知恩,邁步朝前方走去。
林知恩伸手拉住秦歡的手臂,麵色凝重地搖搖頭,示意秦歡莫要輕舉妄動。
秦歡見狀,心中對她的恨意一時間散了幾分,瞧著她強自鎮定的模樣,不禁內心一軟。
“別怕。”秦歡拍拍她手背,咧嘴笑了笑,徑直朝亭子走去。
眾武衛拔刀而出,護在林知恩身前。
秦歡站在亭子外幾步台階下,瞥了眼身前的金小蝶,感應中她呼吸若有若無,秦歡也不知為何,便鬆了口氣。
“來了。”雨夜裏,林錚慢慢轉過身來看向外麵的秦歡,負手而立,說道。
此時的林錚,給秦歡的感覺完全變了。
他渾身充斥著一股濃烈的殺機,盡管這殺意並沒有針對秦歡,仍舊讓秦歡有種頭皮發麻的衝動。
石牢裏,林錚雖然陰森可怖,卻也沒有這般攝人心魄的殺意顯露出來。
很顯然,林錚手上已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否則他絕不可能累積出如此濃鬱的殺氣!
忖度間,秦歡目光複雜地望著黑暗裏那道模糊的身影,不知該憐憫他的悲慘遭遇,還是該指責他犯下的無數殺孽。
“你自由了。”秦歡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說道。
不必為了他人隱藏本性而心生憤怒,因為你也在隱藏自己。
“不過踏入另一個牢籠而已。”林錚淡淡說道。
聲音還未消散,他身影一閃,瞬間出現在亭子外麵的雨中。
秦歡背對著後方的世界,餘光裏黑影閃動,一陣利刃劃破血肉,帶出一串串血水的聲音傳來。
秦歡臉皮顫了顫,臉色蒼白了一瞬,血腥味兒飄來,秦歡不由得屏住呼吸,慢慢地扭頭看向後方。
十來個武衛全部倒在地上,林錚手中握著一把短刀,站在林知恩麵前。
“你……二…二叔……”
林知恩不敢置信地望著、披頭散發胡子拉碴的林錚,顫聲呼喊。
林錚麵無表情,眼神毫無波動,慢慢揚起短刀。
光滑的刀刃上,一絲絲血液滑落。
麵前的少女已經呆住,隻要他揮刀,這少女便會死在他刀下。
“大胡子!”秦歡猛地轉身,大喝一聲。
林錚身影微動,揚著刀,皺眉看向秦歡。
這家夥一定是瘋了,一出來就大開殺戒,根本不管對方是誰。
秦歡衝過來,伸手將林知恩扯到身旁。
心神大亂的林知恩,瞪圓了雙目,呆呆地望著林錚。
“二……二叔,是你麽?”她顫聲問道。
林錚無動於衷,目光冷厲地盯著秦歡,“滾開。”
“你瘋啦,她是你親侄女,你連她也要殺嗎?”秦歡怒吼道。
林錚,林善均,林知恩,地牢裏林錚和駝背老者的對話,這些關係不難猜測。
他究竟什麽樣的仇恨,秦歡不知道,也懶得問,可就算你想複仇,也不能胡亂殺戮吧!
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一刀下去,就什麽都沒了!
林錚冷笑兩聲,揮刀指向秦歡,“滾開,再敢攔我,連你一起殺!”
秦歡鬆開林知恩的手腕,渾身經脈中的內勁活躍起來,昏暗的雨夜裏,他身上浮起一絲絲淡紅的氣焰。
“走!”秦歡瞥向林知恩,冷聲對其喝道。
林知恩也是習武之人,豈會感應不到林錚對她的殺意,心中慌亂不已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後退兩步。
林錚沒有動手,開口緩緩說道:“她爹殺了我妻兒,殺了我寒風堡數百人,我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全都拜她父親所賜。”
“為了從我身上得到魔刀心法,林善均將我困在石牢裏整整十年,若非那老不死還念一分情義,我早已被活生生餓死。”
林錚語氣越來越重,最後一句話近乎是嘶吼出來,他眼中的殺意也越發濃烈。
後方的林知恩聽聞這些話,身影一顫跌倒在地上,喃喃地喊道:“不,不會的,爹爹不會這樣的,這不是真的……”
秦歡聽完這番秘聞,心中也不禁一陣陣發寒。
林錚咧嘴怪笑兩聲,望著秦歡說道:“你是不是想說她是無辜的?”
秦歡抿了抿嘴,沒有回答。
林錚揮刀斜指上前兩步來,猙獰地笑道:“當年我跪著求他時,你知道他怎麽說的嗎?”
“他說,斬草要除根,若是留著那些娃娃,數年後,他們會記得是誰殺了父母親人,他們會記得自己的姓氏,會有人擁立他們揚旗複仇!”
林錚開始大笑,雖然在笑,眼淚卻從他眼角不住地滑落。
笑聲漸弱,林錚拍拍秦歡的肩膀,慢慢走上前去,“這句話,我送給你,你要牢記!”
刀光一閃,血液濺射而起,打在秦歡臉上。
秦歡眼眸一顫,蹲下來坐在濕淋淋的草地,不敢回頭去看。
林知恩躺在漫天大雨中,秦歡已感應不到她的呼吸,或許,她致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我的孩子也是無辜的,誰來憐憫呢?”
林錚站在後方,扔了刀,負手而立,咧嘴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
滅門喪子之痛,豈能我一人獨享!
“隨你了。”
秦歡抹掉臉上雨珠,起身慢慢站起來,臉色木然地朝夜幕中行去。
如果我不來此地,如果我不去赴宴,如果我剛才不帶她來,如果我……
與我無關!與我無關!與我無關!
“你去哪兒?”林錚望著失魂落魄的秦歡,冷冷喊道。
秦歡仿佛沒聽見一樣,繼續朝黑夜裏走著。
他現在腦子裏很亂,羅生門的故事裏,悲慘的人各執一詞,都有活下去的理由,都有複仇的理由,都是對的。
那誰才是錯的,這個世界麽?
你們習武,究竟是為了什麽?
秦歡忽然想到了朝廷,想到了老乞丐提起過的禁武令。
也許,這世上就不該有“武”這個東西。
當秦歡這樣想的時候,冥冥中卻有個念頭在反駁他,沒有武,善良柔弱的人便會被欺淩而無力反抗,凶殘的人便會任意踐踏弱者。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身懷殺人技巧,惡向膽邊生,一個人對混亂的江湖而言,渺小得微乎不計。
隻有強大的力量,才能給你足夠的安全感。
如何去駕馭它,就看你如何衡量自己的底線。
一次一次的選擇,越走越遠直至無法回頭。
是淪為欲望和心魔的傀儡,還是不改初心,永守心中的一寸淨土,一念而已。
一念佛魔人兩岸,一念起千山萬水,一念滅滄海桑田。
雨霧彌漫在夜色裏,秦歡獨自朝前方走著,臉色不斷變換。
他還是無法做出選擇,但他更不想自欺欺人的渾噩度日。
林錚站在後方,語聲譏諷地嘶吼道:“秦歡,這個世界黑白如一,生命中少不了灰色地帶。你想清澈如從未長大的少年郎?別癡心妄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