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

  玉樓

  這陣風來的又急又快, 唐師師提著裙子,飛快朝外面跑去, 長長的裙角被風吹散, 像是驟雨中的一隻蝴蝶,隨時會被風打翻。


  唐師師顧不得會不會被馮茜看到,顧不得會不會被人懷疑, 她甚至顧不得自己下一步要怎麼做。她是坐著王府的馬車來的, 如今盧雨霏還在樓上看龍舟,她一個孤弱女子, 要如何回城?

  唐師師跌跌撞撞跑到停車處, 扶在樹上不住喘息。再前面就是官路了, 她總不能就這樣走著出去, 可是去找王府的馬車, 一來唐師師難以解釋, 二來,車夫里有吳婆婆的人。


  萬一撞上,唐師師要如何自圓其說?唐師師正為難時, 看到石子路上駛來一輛馬車, 透過搖晃的車簾, 隱約能覷到一個穿著碧綠衣服的年輕女子。


  綠衣服, 中途回府……唐師師靈感一閃, 忽然記起來這是誰了。這是她在望江樓看到的,那個被人潑了水的小姐!

  唐師師立刻跑出去, 對著馬車招手:「姑娘留步, 我有話要說。」


  路上猛地衝出來一個人, 車夫慌忙吁馬。車廂用力一顛,綠衣姑娘本來就心情不好, 還被馬車撞了一下,不悅地掀開帘子:「怎麼了?」


  「姑娘,前方有人攔路。」


  綠衣姑娘驚了一下,看向前方。唐師師拿出自己的腰牌,說:「我是靖王府的人,叨擾姑娘,十分對不住。但是我有要事回城,可否搭姑娘的車?」


  綠衣姑娘聽到「靖王府」這三個字的時候就完全愣住了,她的丫鬟看起來也沒見過世面,她慌了神,畏畏縮縮問:「姑娘,這該怎麼辦?」


  唐師師知道這主僕三人都不是有主意的主兒,她得足夠強硬,才能讓他們同意幫她。唐師師收起腰牌,繼續說道:「龍舟賽尚未開始,姑娘就要打道回府,想來是在宴席上受了什麼委屈吧。小女不才,僥倖在王爺面前說得上話,若是姑娘載我回城,便是幫了大忙,來日我必有重謝。」


  綠衣姑娘見唐師師氣度不凡,容貌昳麗,早已信了八分,再聽到她說是靖王身邊的人,綠衣姑娘再無任何猶豫,連忙讓開帘子,說:「原來如此,姑姑快請。」


  綠衣姑娘誤把唐師師當做管事姑姑了,唐師師也不糾正,屈膝對她們道了個萬福,就快步提著裙子上車:「多謝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姓喬,行四,姑姑喚我喬四娘就好。」


  姓喬?唐師師印象中完全沒有喬姓官員,看來她所料不錯,這位姑娘家世確實很一般,這才會被一眾官家小姐當眾羞辱。唐師師只是笑笑,沒有多問,說道:「原來是喬四姑娘,幸會。我姓唐,姑娘喚我師師就好。」


  「不敢。」喬四姑娘連忙擺手,有些拘謹地縮在一邊,說,「唐姑姑,您急著回城,有什麼要緊事嗎?」


  「要事說不上,急事卻有一樁。」唐師師看了眼車外天色,眉梢難掩焦灼,「喬四姑娘,車還再快些嗎?我著急趕時間。」


  剛才遠遠看著,喬四姑娘就覺得唐師師美得驚人,現在同處一車,喬四姑娘能清晰看到唐師師的眉眼、睫毛、脖頸、手腕,幾乎要看呆了。唐師師催促后,喬四姑娘如夢初醒,忙不迭催車夫:「馬叔,再快些,不要誤了姑姑的事。」


  喬家的馬車和王府的完全不能比,車廂內空間本就狹小,如今擠了三個人,行路時膝蓋都會相互碰撞。喬四姑娘和她的丫鬟縮在另一側,小心翼翼地避讓唐師師,神情宛如在看一尊現形的神仙。


  喬四姑娘一路上都在恍惚,天哪,這就是王府嗎?僅是一個管事姑姑,就有如此天人之姿,那靖王爺得是什麼樣?


  喬四姑娘原本很羨慕那些官家小姐,如今,她突然覺得徐家、趙家,甚至盧家的姑娘,都不過如此。和面前這位比起來,那些自詡貌美的小姐,都只是班門弄斧,螢蟲之姿。


  這才是真正美貌堪與日月爭輝的佳人。其他人,都是朽木。


  唐師師察覺到喬四姑娘在偷偷看她,唐師師習慣了被人注目,那些目光中也沒有惡意,唐師師就由她去了。趕車的車夫得了令,一路把馬駕得飛快,西平城漸漸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唐師師太著急,她覺得自己身上越來越熱,都有些坐立不安。


  唐師師探了下自己臉頰,臉上已經燒紅一片。唐師師疑惑,莫非是她今日跑得太快,發了汗又被風吹乾,所以得風寒了?

  喬四姑娘看到唐師師的動作,立刻殷勤地問:「唐姑姑,您怎麼了?不舒服嗎?」


  唐師師搖頭,說:「沒什麼,是我太心急了。」


  外面車夫聽到她們的話,說道:「姑姑,城門就在前面,但是看著天氣,怕是要下雨嘍。」


  車夫剛說完,天上轟隆一聲,洋洋洒洒落下雨點來。雨滴越來越大,很快就連綿成瓢潑大雨。


  「好大的雨。」車夫避讓著前方的路,抱怨道,「看雲層厚度,這雨恐怕要下一陣。幸好四姐兒提前出來了,要不然,就要困在望江樓里了。」


  喬四姑娘不樂意被人提這件事,然而此刻看著外面的雨,她難得覺得馬叔說得對。馬叔駕著馬走向靖王府,嘴裡還打趣道:「老漢一生在市井裡打滾,還從沒摸過官府的門呢。沒想到這次越過官府,直接見到了王府。哦呦,這可了不得。」


  喬四姑娘嫌丟臉,憤憤罵馬叔:「馬叔,你不要再說了!當著姑姑的面呢。」


  看得出來這一家主僕感情十分濃厚,然而唐師師腦子越來越懵,已經無暇思考周圍的事情了。大雨在街上揚起一層層白霧,像是銀河傾瀉一般,馬叔將馬車停在王府牆根,問:「唐姑姑,老夫不懂王府的講究,不知道你們在哪兒下車。姑姑要停在哪裡?」


  唐師師哪裡還能辨認路,她不知道哪來一股蠻力,直接跳下車,義無反顧沖入大雨中:「這裡就可以了。多謝,來日我必向幾位送上謝禮。」


  後面主僕三人都嚇了一跳,喬四姑娘慌忙喊:「姑姑,外面下著雨呢,你怎麼直接跑下去了?姑姑稍等,我這就去對面買傘。」


  「不必。」他們說話的功夫,唐師師已經跑遠了,纖細的身體在雨中飄飄搖搖,宛如落入汪洋的花瓣般,頃刻間就看不見了。唐師師被雨迎面澆著,衝動消退,理智和思維重回身體。唐師師覺得她瘋了,她在做她自己都沒有辦法理解的事情。


  明明她自私自利,好逸惡勞,貪慕虛榮,所有為人稱道的美德,她全都沒有。她鄙視為了情愛要死要活的女人,卻又熱衷於從男人身上獲取利益,她一直覺得,這才是在這個男尊女卑、父權至上的世界里,女子唯一的生存之道。


  利用他,迷惑他,操控他,卻永遠不愛他們。為了男人輾轉反側、多疑嫉妒,甚至犧牲自己,實在是蠢到無可救藥。


  可是現在,她就在做她最鄙視的事情。唐師師敲開門房,不顧眾人驚愕的眼神,一路頂著傾盆大雨飛奔向書房。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裡,如果她趕得上的話。


  唐師師冒著雨推開外書房的院門,她身上已經完全被打濕,雨水順著她的頭髮,滴滴答答落下來。唐師師看著空空蕩蕩的庭院,心裡重重一沉。


  她來晚了,他已經走了。


  唐師師站在門口,許久沒動,風順著穿堂吹過,唐師師這才感覺到冷。她扶住旁邊的廊柱,眼前一陣陣發暈,唐師師將額頭靠在柱子上,恍惚間,隱約聽到門開了。


  唐師師飄乎乎回頭,看到書房門被推開,一個男子撐著一柄傘,站在浩蕩的雨幕後:「你怎麼來了?」


  唐師師怔怔盯著他,她覺得自己被雨澆多了,水好像進了腦子,她竟然看到了趙承鈞。


  更了不得的是,那個幻覺還穿過雨幕,停在唐師師面前,伸手探向唐師師額頭。額頭覆上一陣溫暖乾燥的熱意,唐師師甚至能感覺到對方手心的繭子。唐師師猛地一激靈,意識到這不是幻覺。


  這真的是趙承鈞。


  唐師師嚇了一跳,本能後退,險些摔下台階。趙承鈞拉住她的胳膊,因為這個動作,雨傘傾斜,兩人身上都沾了水。趙承鈞將她拉回來,放好,有些無奈地嘆氣:「辨不清好壞也就罷了,連照顧好自己都做不到嗎?」


  唐師師盯著趙承鈞,輕輕眨了眨眼,一滴水珠不堪其負,從睫毛上墜落。唐師師終於反應過來一般,啞聲道:「你沒走?」


  趙承鈞驚訝地挑眉,他看著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趙承鈞解下外袍,罩在她身上,說:「沒有。先進來說,你經不住雨淋,不能在外面站著。」


  趙承鈞接過傘,他走了兩步,見唐師師沒動,折身回來拉她。兩人穿過雨幕走回正房,進門后,趙承鈞將傘立在門邊,不顧自己身上的雨水,對唐師師說:「先把衣服換了,我讓人送薑茶過來。」


  唐師師兩手攥著完全不合身的外袍,頭髮上還在滴水。她一動未動,依然執拗地看著趙承鈞:「你為什麼沒走?既然沒走,為什麼院子里沒人……」


  看得出來,她今日不問出個所以然,是絕不肯干休了。趙承鈞從架子上取了塊乾燥的布,搭在唐師師頭上,說:「今日下雨,不宜行軍,行程自然推遲了。至於外面的人,是我讓他們退下的。」


  趙承鈞一點點擦乾唐師師發梢的水,語音不疾不徐,像是潛伏的獵豹,優雅緩慢地逼近他的獵物:「那你呢,不在望江樓看龍舟,回來做什麼?」


  唐師師渾渾噩噩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些,她垂下眼睫,睫毛在她皮膚上投出一簇淺灰色的陰影。她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沒什麼。」


  說完,她放開趙承鈞的衣服,就要轉身出去。趙承鈞垂眸,沉沉看著她,也由著她走。沒想到唐師師走了兩步,身形猛地一歪,隨即軟軟倒地。


  她摔倒的猝不及防,趙承鈞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撈住她。剛才只碰到額頭,現在抱住她全身,趙承鈞才發現唐師師滾燙的不正常。


  趙承鈞臉色驟然沉下,厲聲問:「你到底怎麼了?」


  唐師師也很意外,她想要推開趙承鈞的手,可是發現自己根本沒力氣。她的身體像只羽毛般,落在火上,又飄又熱,彷彿隨時要墜落。


  這不對勁,就算唐師師沒有經驗,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絕不是淋了雨的反應。她渾身無力,呼吸急促,猛然想到一件事。


  「馮茜……那杯茶……」唐師師喃喃,聲音急促又低微,「是她,她在那杯茶里放了東西!」


  ·

  望江樓。


  馮茜束著手,站在檐下,面無表情地看著茫茫雨幕。


  「她在哪兒?」


  在她身後,一個五短身材、神形猥瑣的男子撓臉道:「我也不知道。我按照你的吩咐跟著她,可是她出瞭望江樓后,一眨眼就不見了。這段時間我找遍了里裡外外所有角落,甚至連樹叢也翻過,都不見她的蹤影。」


  男子說完,不由嘀咕道:「馮姑娘,我一切都按照你的要求辦了,你該不會誆我吧?」


  「廢物!」馮茜大怒,她素來文弱,連表情也是纖纖細細的,沒想到她也會有這麼大的表情變化。馮茜胸脯劇烈起伏,罵道:「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連一個中了葯的女子都能跟丟,還敢反過來怨我?」


  男子被罵的訕訕,他抓了抓臉,說:「那該怎麼辦?現在下雨了,越發沒法找了。」


  馮茜深深吸氣,等氣息平穩后,那個文弱又多智的馮姑娘也回來了。馮茜想了想,篤定道:「她中了葯,跑不了的。今日望江樓人這麼雜,不在外面,那就在某個男子的包廂內了。趁著現在下雨,你趕快走,拿著錢立刻離開西平城,近期內不要回來。以後,我和你素不相識,當然,你最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那個男子不情不願,他廢了許多功夫,就是想一親美人芳澤,嘗一嘗王爺的女人是什麼滋味。如今什麼也沒撈到,就讓他背井離鄉,東躲西藏,男子好大不樂意。


  他看著馮茜纖瘦但難掩窈窕的腰身,露出貪婪之色。馮茜察覺到他的目光,嫌惡地避開:「好大的膽子,你不要命了?我是王府貴人,太後娘娘的親信,少用你那種噁心的目光看我。信不信我只需要喊一句,你今日就死無葬身之地?還不快滾!」


  馮茜猛地暴呵,男子被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往後跑:「我知道了。一副短命相還這麼凶,真是晦氣……」


  馮茜氣的不輕,連連咳嗽。她用力捂著帕子,好容易止住咳,她緩慢放下手,見帕子上凝著幾滴血。


  馮茜瞳孔一縮,手指都顫抖起來。她死死握住帕子,因為太過用力,指節都顯出病態的青色。


  「唐師師……」馮茜一字一頓,病弱的聲音里蘊含著無限狠勁兒,「玉女沾了都發瘋的玉樓春,我不信你熬得過。我倒要看看,這回,還有誰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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