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

  冊封

  姚太后終於提起些精神了。她放開鳥籠, 兩邊的宮女立刻上前給姚太后擦拭指甲。姚太後頭都不回,撩起眼皮問:「他不是說不想娶妻么, 是哪家的小姐有此等魅力, 能讓靖王轉了意?」


  馮嬤嬤表情微變,略有些意味深長。她湊近了,低聲說:「回太后, 這個人您認得, 是唐師師。」


  姚太后眉尖高高挑起,明顯吃驚了:「唐師師?」


  「就是去年您從秀女中挑出來, 送去靖王封地的那個女子。」


  「哀家記得她。」姚太后抬起手, 馮嬤嬤立刻上前, 扶著姚太后的手, 小心翼翼地侍奉太后坐下。坐好后, 姚太后一邊瞧自己的指甲, 一邊說:「全國秀女選了那麼多,獨有她最出眾。明明穿著一樣的衣服,可是站在人群里, 就是扎眼, 那麼多公卿小姐都成了她的陪襯。哀家入宮這許多年, 來來往往也算見了不少美人, 可是數來數去, 能讓哀家信服的,不過兩人而已。一個是她, 另一個, 是當年的郭貴妃。」


  郭貴妃……馮嬤嬤聽到這個名字, 渾身都緊張起來:「娘娘,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您提她做什麼?」


  「是啊,已經過去許久了。」姚太后怎麼看指甲都不滿意,她將手指搭在扶手上,不咸不淡地說,「郭貴妃已經死了十二年,哀家的鋌兒都走了五年了。當年那批人,竟然只剩下哀家和他。」


  馮嬤嬤跪下給姚太后捶腿,不敢接話。恭烈貴妃和靖王就是太後娘娘過不去的坎,誰提誰倒霉。也難怪姚太后意難平,當皇后的時候爭不過郭氏也就罷了,好不容易當了太后,明明都勝利了,趙承鋌卻英年早逝,徒留姚太后白髮人送黑髮人。而當年所有人都以為必死無疑的趙承鈞,卻越活越命長,還長成了一隻動不得的老虎。


  姚太后如何能咽下這口氣。幸好這些年趙承鈞風裡來雨里去,尚沒有留下子嗣。要是趙承鈞再生出幾個嫡子來,姚太后光慪氣就能慪死。


  不過話說回來,姚太后能忍趙承鈞怎麼多年,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趙承鈞沒有子嗣,甚至連正妻都沒有。至於那個養子壓根不被姚太后看在眼裡,不是趙家人,改了姓也改不了皮,做不得數的。


  姚太后並不希望趙承鈞有傳承,如果他無妻無子,留在西北替諄兒守天下是好事,但如果他有了兒子,那就不一樣了。


  姚太后問:「我記得當年四皇子殿下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人,眼界尤其高,衣食住行,差一點就入不得他的眼。他怎麼想起立唐師師為妃了?」


  馮嬤嬤輕柔地給姚太后捶腿,小心道:「唐師師雖然出身不高,但著實長得好。興許,靖王也難過美人關呢。」


  姚太后聽到這裡笑了:「他?若真是如此,唐師師倒立了功。只可惜,哀家那位好兒子,不是個會被美色迷惑的人。」


  事關靖王,馮嬤嬤也不敢輕易發表意見。她換了個角度,謹慎地試探太后的心意:「奴婢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姚太后神態倦怠,隨口道:「說吧。」


  「靖王府的探子回報,靖王突然立唐師師為妃,全是因為唐師師懷了孕。」


  「懷孕?」姚太后微微吃驚,隨即明白了,「難怪,這就說得通了。哀家就說他怎麼會有春花秋月的心思,還挑哀家送過去的人。原來,是因為孩子。」


  姚太后自以為看透了靖王府的內情,瞬間勝券在握,遊刃有餘。姚太后倚在扶手上沉思,馮嬤嬤不敢打擾,靜悄悄地替姚太后捶腿。


  靜了一會,姚太后緩緩問:「唐師師此人,信得過嗎?」


  靖王的事情馮嬤嬤不敢說,唐師師卻不是問題,馮嬤嬤十分有把握,從容道:「她應當沒問題。她不聰明也不機敏,除了一張臉外毫無用處。她哪有那個膽子背叛娘娘呢?說句大不敬的話,就算她有這膽子,也沒那腦子呀。奴婢猜測,唐師師是靠著美貌勾到了靖王,畢竟男人么,身體總是抗拒不了美人。誰知唐師師運氣好,一舉懷了孕,靖王為了子嗣,只能立唐師師為妃。」


  馮嬤嬤的話姚太后也大致贊同,姚太后只是意外,趙承鈞居然肯讓唐師師當正妃。就算為了兒子出身好聽,也不至於將正妻之位捨出去。


  但姚太後轉念一想,趙承鈞多年未有子息,恐怕著急要嫡長子,這樣一來姚太后就完全理解了。姚太后雖然略施小計,讓趙承鈞遲遲娶不到妻,還給他傳了一個克妻的名聲,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趙承鈞一個正當盛年、位高權重的藩王,不娶妻說不過去,要是他的未婚妻再死幾個,姚太后臉上也不好看。


  不如讓他娶了唐師師,家族背景毫無助力,本人又愚蠢虛榮,易於操縱。唯一需要防備的,就是唐師師萬一真生下兒子后,會不會生出二心。


  姚太后悠悠道:「你見她到底是一年前了。她先前沒見著趙承鈞,自然一心向著你,如今已過去一年,她的心還在不在,恐怕不好說。」


  馮嬤嬤皺眉,還是不覺得唐師師會背叛。要是周舜華、任鈺君這些,馮嬤嬤或許會打個問號,但是唐師師?

  怎麼可能呢。


  馮嬤嬤說:「娘娘興許多心了。探子說,這一年來唐師師在王府兢兢業業,不斷離間靖王父子的關係,還屢次維護同行美人。只可惜她腦子不太好使,成功的時候少,失敗的時候多。這次她懷孕是意外,王府開始還以為唐師師私通外男,差點把她的胎打了。等事情揭開后,靖王立刻將唐師師圈起來,他看得太嚴,探子們根本接觸不到唐師師。但是探子私下查過,唐師師並不想要這個孩子,甚至還偷偷買了打胎葯。後面被人發現了,才無奈認命。」


  姚太后聽到唐師師自己用藥,心裡踏實很多。如果是心高向外的,得知自己懷了靖王的子嗣後,必然千方百計借子上位,怎麼會悄悄抓打胎的葯呢?可見,唐師師是真的不想嫁給靖王,這顆棋子信得過。


  姚太后大喜,臉上難得露出笑容:「她忠誠良善,不忘本心,倒是個中用的。哀家為靖王的事憂心了許多年,生怕耽誤了靖王終身,日後沒法去見世宗,沒想到,他的姻緣在這裡呢。我朝娶妃不看家世,只看才德,唐師師出身清白,性情敦厚,做王妃再好不過。哀家千里迢迢送人,沒想到成就了一樁姻緣,這是大喜事,該賞。」


  馮嬤嬤一聽,就知道這件事成了。她也鬆了口氣,恭賀姚太后道:「恭喜娘娘,解決了一樁心腹大患。」


  可不是么,姚太后不想讓趙承鈞娶妻,又不能讓他不娶,能找一個沒威脅又偏向宮城的人填在王妃之位上,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姚太后笑而不語,她想了一會後,說:「這樁婚事是哀家做的媒,務必要好好辦。要是讓哀家知道有人偷奸耍滑,糊弄敷衍,或者因為唐師師出身商戶就心生輕慢的,哀家必饒不了他。」


  馮嬤嬤一口應下:「奴婢明白。奴婢這就交代司禮監,讓他們給請封摺子披紅。」


  「嗯。」姚太后想了想,覺得賜婚還不足以顯示她這個嫡母的仁德,又說道,「唐師師家在臨清,不方便送嫁。她雖然不是宮中人,但畢竟是哀家送出去的,哀家也算她半個娘家。把哀家的箱子打開,哀家為她添幾樣嫁妝。」


  馮嬤嬤一聽嚇了一跳,能讓太後娘娘添妝,唐師師的造化可真不小。可見一個人的運氣,實在不能說早了。


  馮嬤嬤恭敬應諾,同時她也在心裡暗暗盤算,一會得去敲打內務監的太監,讓他們警醒些,好生準備靖王妃的衣冠依仗。皇妃成婚的衣冠器皿全是朝廷賞賜,最能反映官方的態度。這些禮器是皇妃的臉面,而唐師師的臉面,就是太後娘娘的臉面。


  這些事情不需要姚太后費心,她只需要表露出態度,剩下的自有下面人操辦。姚太后吩咐完后,轉瞬就將唐師師的事拋在腦後,問:「皇帝呢,他在做什麼?」


  提起這個,馮嬤嬤面有為難,小心道:「萬歲爺在西內操練威武軍呢。萬歲爺居安思危,注重武功,可見是個開疆闢土的強國之君。」


  姚太后聽到冷笑,涼涼道:「哀家也不求著他開疆僻壤,能守住祖宗基業,不要被人鑽了空子,哀家就謝天謝地了。他還是不肯和沛兒圓房嗎?」


  馮嬤嬤尷尬,說:「萬歲爺還小呢,少年人喜歡打打殺殺,沒開這竅。等他嘗了女人的好,他就懂了。」


  馮嬤嬤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裡並不看好。姚太后口中的沛兒姓姚,是南陽公主的女兒,也是姚太后的侄孫女。當年姚太後為了提拔娘家,將長女南陽公主嫁給侄子姚章,後面孝宗病逝,年僅八歲的趙子諄繼位,姚太后成了太皇太后。按理姚太后已經至於權力巔峰,天下再沒有人能忤逆她,可是姚太后還是不放心,她又將南陽公主的女兒姚沛兒接進宮裡,許給趙子諄為後,繼續鞏固姚家的權勢。


  本來結表親不算什麼,世家大族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可是尷尬之處在於,姚沛兒比趙子諄大了六歲。


  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娶了十四歲的表姐,怎麼可能發展出男女之情呢?姚沛兒進宮后就守起了活寡,至今尚是處子之身。最開始大家覺得這不算什麼,趙子諄還小,等他大些就懂了。可是眼看五年過去,姚沛兒都十八了,趙子諄已經通了人事,卻還和皇后沒有任何身體之親。


  姚太后,南陽公主,包括姚家的人,都急得不得了。然而這種事情急也沒辦法,皇帝那麼大一個活人,他們總不能把皇帝綁到姚沛兒的床上吧?皇后成了紫禁城第一樁尷尬事,宮人們都知道皇後進宮五年至今是處,卻無人敢說,都小心翼翼地避讓著這件事。


  姚太后又急又氣,趙承鋌死的早,身後只留下趙子諄這一個兒子,還不是嫡出,而是一個卑賤的宮女生的。姚太后看不上趙子諄出身,但架不住兒子就這一根獨苗,姚太后只能將趙子諄扶上皇位,並立刻賜死了趙子諄的生母。


  後宮中,絕不會出現東西兩宮太后。她就是唯一的尊長。


  姚太后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趙子諄身上,奈何趙子諄鬥雞遛馬,鑽研奇巧,操練侍衛,就是不幹正事。眼看趙承鈞都要有嫡嗣了,而趙子諄還沒有和姚沛兒圓房。


  姚太后氣得不行,沉著臉重重拍了下扶手,說:「他是年紀小,可是再不懂事,皇位都要被人算計走了。把他從西內叫回來,以後再有人敢勾著皇帝玩樂,全部杖斃!」


  馮嬤嬤連忙應是。姚太后氣了一會,緩和了口氣,說:「把皇后也叫來吧。他們少年夫妻,臉皮嫩,少不得要哀家這個長輩撮合。皇帝的靖王叔要娶妻了,這是好事,把他們兩人都叫來,哀家和他們說道說道。」


  「是。」


  ·

  靖王府。


  自從趙承鈞回來,並挑明了這是他的子嗣後,唐師師的待遇頓時坐了火箭般直線上升。每日來和唐師師獻殷勤的人絡繹不絕,可是劉吉看的嚴,除了特定幾個面孔,其餘人一律不準入內。


  趙承鈞也沒有再回肅州,而是留在王府,遙遙操控邊疆軍事。趙承鈞這幾日似乎很忙,但無論再忙,他晚上都會抽時間過來,陪唐師師用飯。


  唐師師雄心勃勃的太后夢還沒做幾天,就被現實打趴了。她的孕期反應非常嚴重,尤其是這幾天,幾乎吃什麼吐什麼。


  趙承鈞今日來陪唐師師用飯,廚房知道王爺也在蒹葭院,晚膳做的尤其豐盛。趙承鈞給唐師師夾了塊豆腐,說:「你這幾天胃口不好,多吃些容易克化的,早日把身體養回來。別人懷孕都會長胖,你倒好,比懷孕前還瘦。」


  唐師師看著滿桌子菜實在沒胃口,她用筷子戳豆腐,陰陽怪氣道:「王爺這樣說,是嫌棄我不好看了?當女人可真難,要受苦受累懷孕,懷孕后胖了不行,瘦了也不行。」


  趙承鈞不由嘆氣:「我從沒有這樣說過,你不要鑽牛角尖。」


  「你覺得我鑽牛角尖!」唐師師突然激動,她話說得太快,不留神又一股反胃湧來。唐師師連忙到一邊乾嘔,趙承鈞放下筷子,走到她身邊,緩慢地給她拍背。


  唐師師今天幾乎沒吃東西,吐出來都是酸水。趙承鈞感受到手掌下單薄的脊背,目光中不無擔憂。


  唐師師本就沒吃多少,現在全吐了。杜鵑熟練地捧來痰盂,侍奉唐師師擦嘴漱口。唐師師將水吐掉,渾身都酸軟了,有氣無力地倚在羅漢床上。


  趙承鈞坐到她身邊,伸手握了握唐師師的手,見她指尖冰涼,心底越發擔憂。趙承鈞問:「你今天什麼都沒吃,多少吃些東西。你想吃什麼,我讓廚房去做。」


  唐師師想了想,懨懨搖頭。趙承鈞說:「你這樣不行,再這樣下去別說孩子,你自己都撐不住。乖,再吃點。」


  唐師師不情願,一點都不想為難自己。趙承鈞讓人盛了飯過來,親手拿著湯匙,一口一口喂唐師師。唐師師往往吃兩口就要緩一緩,趙承鈞就坐在旁邊耐心地等。唐師師只吃了小半碗,連連擺手,再不肯吃了。


  這麼一丁點飯量,兩邊伺候的人都累出一身汗。趙承鈞將碗放下,拈了顆梅子放到她嘴裡,說:「你吃得太少了。以後讓廚房多做幾頓飯,少量多餐,慢慢補回來。」


  劉吉在一旁應下,他幽幽地想,唐師師每頓吃不多,那就多吃幾頓,王爺的想法倒是不錯,就是伺候的人要受罪了。


  唐師師這裡一天五六頓飯,那廚房什麼都別幹了,全王府都得跟著唐師師折騰。真是人不可貌相,王爺不娶妻的時候看不出來,萬萬沒想到有了妻兒后,他竟然是這麼寵溺無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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