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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金玉碎而溝壑平(3)

  第131章金玉碎而溝壑平(3)


  「咣當」一聲巨響。匝道下支撐著的鐵欄被砸了下來,用繩子把柱頭子綁了,眾人合力死命一拉。


  「轟隆」聲中,煙塵騰起,整個匝道已經坍塌。


  「快退。」


  趁著韃子還沒有過來,眾人齊齊轉身,快步往東南而去。


  暮色漸漸降臨,紅輪未墜冰盤稍升,正是日月交替之時,迷迷濛蒙中不能視遠,蒸騰而起的熱浪和不住吞吐的濃煙更阻礙了視線。


  大半個揚州城都已經燃燒起來,蒸天一般映紅了整個夜空。畢博作響的火苗當中,不時傳出器物在悶燒中爆裂的聲音。


  揚州建築,多是磚木結構,尤其是在這種繁華的大城之中,臨街的房舍都是木質的店鋪,又是緊緊如鱗的相連著,又是刻意縱火唯恐燒的不烈,火勢一發再不可阻。


  正是天乾柴燥的時候,又起了東南風,火勢無情的伸展著爪牙。在呼呼聲中不時傳出乒乒乓乓的動靜,好似遙聽軍前炮擊一般。


  臨街店面塗了彩抹了油的門板立柱燃的正旺,火苗子冒起來怕有五七丈高,蒸騰的熱浪讓視線都變得扭曲。儘管已經極力躲閃滾滾而來的熱氣,每繞過一處火頭,身上如被炙烤過一回。紛紛揚揚的火星子把身上的衣甲都燙的現出小洞,頭髮都被烤的捲曲起來……


  滿眼都是火光,四野俱燒的通紅,整個揚州就如一焚金煉鐵的烘爐一般。


  好不容易突進到新舊兩城的結合地帶,因為城牆的阻隔火勢終於顯得小了些,也不再那麼烤的無發忍受。終於見到史可法等人。


  東閣大學士披頭散髮,前一陣子還勉強掛在身上的墨綠袍子早不知丟落在哪裡,片片血污的月白中衣上也燒出幾個破洞……此事的史閣部哪裡還有半分大學士的儒雅從容?正大聲狂笑著舉火焚城呢。


  「史大人,韃子轉眼就要進城,速退。」


  史可法面上黑紅,大聲招呼起殘存的揚州守軍,約莫還有兩千之眾,跟著李四等人快步南來。


  雀躍歡騰的火光之中,隱約可以見到清軍變得扭曲的身影。


  韃子終於還是衝進來了。


  好快!


  「史大人率部先撤,我赴死軍給你斷後……」


  「哈哈,哈哈哈,我本就是督淮揚之師,既然領了朝廷守土之任。就要於城同存共亡。」閃耀不定的火光中,史可法面色愈發顯得黑紅:「赴死軍千里來援,終於讓揚州百姓得以保全,我心甚慰,你們走吧,我給你們斷後……」


  「督師,朝廷是怎麼對你的……」史德威最清楚史可法的秉性,眼下形勢如此危急,也是真的急眼了,伸手就拽史可法。


  「我兒德微,你速隨赴死軍南下,此去之後代我盡孝膝前。歸隱鄉野隨你,嘯傲山林也隨你,只是不要再走我的老路,朝廷是真要不得了。」幾句話語,史可法已是淚流滿面:「這個朝廷負我,我這做臣子的又怎能負朝廷?無論如何淮揚是丟在我的手中,我還有和臉面回去江南?大行皇帝殉社稷是何等的偉烈!可法不才,也要效一效先皇,以身殉此揚州,百年之後,如鐵史筆斑斑汗青不罵我是丟城棄土的誤國之臣,我亦能九泉含笑……」


  「督師,為了這個朝廷不值得。」史德威急的大叫。


  「住嘴,朝廷縱有千般不是,又豈是你我這做臣子的所能指摘?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哈哈哈,你們去吧。」史可法回首看看身邊的揚州殘軍,大聲道:「我淮揚之師數以十萬計。今只有兩千慷慨之士……哈哈,諸位已是對的起我史可法對的起揚州了,你們若願跟隨赴死軍再圖江北的,儘管去吧,我不加阻,若有人願於我同殉揚州的,我亦不阻……」


  「督師!」李四第一次這麼稱呼史可法:「難道你就不想看看我等後輩再整大明河山?」


  「有赴死之軍,我大明必不會亡。」史可法仰天大笑:「我在碧落之上黃泉之下看著忠誠伯等的英雄壯舉,看著你們殺回揚州……」


  還是這個史可法,李四心裡還是那麼一痛。


  既如此,求仁者得仁,求義者得義,或許這也是他期待的必然歸宿吧。


  「咱們走。」李四也不多言,揮手帶著人撤出南門。


  兩千多揚州殘軍絕大部分跟著李四齣來,留在史可法身邊的不過一百來人。


  「今日與諸君同殉揚州,可法之幸也,哈哈。」史可法高聲吶喊:「堵死安江門……」


  百十來人七手八腳把城門堵死,再回頭,四周已密密麻麻的都是清兵。


  「大明長存,淮揚健兒隨我殺這最後一場!」高呼聲中,史可法披髮沖入敵群……


  或許是什麼高大的建築被燒的垮塌,或許是真的有某種偉大而又神秘的東西出現,火光猛然漲衝天而起……


  出了南門,李四對著城門處遙拜,身後的揚州殘兵已經是泣不成聲。


  「快退。」


  不論決意與城同殉的史可法是英勇而死也好,是被俘不屈也罷,終究擋不住清兵的腳步,赴死軍只能速退。


  黑夜之中飛奔了約莫有數里之遙,身邊終於感覺不到騰騰的炙烤之氣,不遠處就是赴死軍的接應部隊。


  「布雷!」李四高聲大喊:「大伙兒趕緊後撤,儘快到達新江口。那裡有船隻接應。」


  早有戰士上前,把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鐵冬瓜埋設在道理之中,抽出頂帽下邊的隔板,小心翼翼的敷上浮土。


  每隔幾百步,就埋設幾枚或者幾十枚鐵黃瓜,以遲滯清軍的追兵。


  「陸上的百姓都過江了么?」這是李四最關心的問題。


  「還有幾萬人沒有渡江,聚集在新江口等待渡船。」


  什麼時候撤離揚州,什麼時間百姓渡江完畢,這一切都是李四精心計算好的。


  一聽還有大量百姓在江北,心裡就是一驚,想不急眼也不行,厲聲詢問:「不是說好今天都能過江的么?怎麼回事?哪個環節耽誤了給我軍法從事。」


  大軍已殘,揚州已成一片火海,這個時候說百姓還沒有過江,能不心頭火起?李四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今日午後出現東南風,江面上的船隻逆風而行,速度減半了……」


  李四心裡「咯噔」就是一下子,暗暗懊惱:「怎麼連這麼重要的風候天時都沒有計算進去?」


  「嗯,我知道了,還有多少人?」


  「還有幾萬吧……」


  「到底幾萬?」


  「五萬不到。」


  李四扯著嗓子高叫:「連夜全速渡江,片刻不得耽擱。」


  誰不知道忠誠伯對揚州百姓的這點念想?這可是真真正正的一片血誠,傳令兵立刻應了一聲打馬而去。


  在李四原本的計算當中,包括赴死軍在內是要在凌晨之前完成整個渡江任務的,現在看來,還要延後。


  新江口。


  因為前兩天陸續積累下來的民眾和昨天大批撤離,導致數萬人擠在這個渡口,偏巧老天也不湊力氣,竟然颳了多半天的東南風。拼著命幹了這麼些日子的船夫很多已經累的吐血,雖然已經盡全力,依舊難以再把渡江的速度提高。


  各地趕來增援救急的船隻把新江口都擠滿了,雖然裝載的人員不少,可速度始終上不去。


  這樣的大江大河,無風還有三尺浪呢,這麼漆黑的夜晚又是逆風行舟,沒要十萬火急的事情誰肯在這個當口操船弄舟?

  揚州的父老是撤下來了,可還有不少聚在這個渡口無法渡江呢,後頭韃子的大軍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追上來。這可是比十萬火急還要十萬火急的事情,就是家裡的房子著火也顧不上了,先救人再說。


  赴死軍在揚州殺成了什麼樣子大家都知道,有的說是屍橫遍野有的說是血可泊船,這一仗打的到底有多慘有多烈,這些揚州的百姓可都是親眼見過的,就算是用驚天動地來形容也不算過。


  揚州之戰已到尾聲,各地趕來增援的民眾齊集長江兩岸,隔江而對的鎮江、稍遠的揚中甚至江陰一帶都有一葉葉小舟趕來救急。


  和揚州不過是一水之隔。大夥經常見面呢,誰沒有幾個親朋好友?怎麼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揚州同胞遭難吧!


  有一分力氣就使一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前頭的赴死軍都拿命去拼了,後頭的人們也不能孬了。雖然上陣廝殺這樣的壯舉用不上咱,在後頭幫幫忙還是可以用得上吧!


  沿江的南北兩岸,都揪著心呢。


  眼看著這江北的最後一戰就要完美收功,九十九個頭都磕下去了,說什麼也不能在這最後的一哆嗦上軟下去。


  老天爺也不是有眼力的,居然在這個時候颳起東風,今天大夥齊心合力,就是要和這個賊老天斗一回氣。


  風高浪急,上了。


  水險夜黑,也上了。


  聚集在新江口的揚州父老正有秩序的陸續登船,再回首北望,揚州方向已是火光衝天。


  祖祖輩輩的家園,已盡數在烈焰中化為灰燼,說不心疼那是寬人的話兒,哪能真不心疼哩?也不知有多少人淚滿雙襟泣不成聲……


  黎明十分,清軍的先頭部隊席捲起一路煙塵,終於追趕上來。


  說起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韃子,老百姓還真是十分恐懼,可眼下看著清軍氣勢洶洶的大舉殺至。心裡反而一點也不怕了。


  有什麼好怕的呢。


  赴死軍早就展開一條環形防禦帶,把老百姓死死的護在核心。這些赴死軍的將士們一個個都是枕戈而待,正擦亮了手中叉子等著呢。


  有赴死軍在前邊這邊頂著,老百姓們能放一百二十個心。


  在嚴陣以待的赴死軍面前,誰敢自稱強兵?


  現在的赴死軍可是收縮起來的,集中了所有戰力,就算真有十萬韃子呼嘯而至,頂上一兩天也沒有什麼問題。


  和所有人想象中的一樣,赴死軍再一次先發制人,不等清軍完全展開,立刻就撲了上去……


  江北最後一戰就此拉開序幕。


  和老百姓的盲目樂觀不同,真正知道些底細的誰不為赴死軍捏把冷汗?

  現在的赴死軍兵疲師勞,劍缺甲殘,在揚州消耗了太多的精銳,還能存留幾分戰力誰也不敢打保票。


  關鍵是韃子的大軍正陸續涌至,打掉清軍的先頭部隊肯定不難,難處就在於如何面對越來越多的敵人。


  不管怎麼說,多鐸也是號稱二十萬大軍的,雖然清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全部奔赴這小小渡口,可群狼驅虎萬蟻嗜象的道理還有誰能不明白?

  「江北一戰,已到最後關頭,我大明子民的生死全仰賴諸位父兄。」長平公主比誰都著急,全套錦繡宮衣盛裝而出,大聲疾呼,號召丁壯上前助戰。


  「還能填上去的弟兄們,再不上去這輩子就甭想露臉了。」唐王也是赤膊上陣,提著把刀子厲聲呼號。


  一眾的綠林豪傑也是血熱,吶喊一聲就尾隨赴死軍撲了上去。


  三香會雖然也是燒香的會門,其實也和普通的綠林幫派一樣,經常做些爭搶地盤的勾當,在江右一帶也有千把兄弟。


  三香會的把頭叫做黃宏東,也是條精壯的漢子,頗通些治療紅傷的手段,率領著幾百會中兄弟跟唐王一起過來的。


  長平公主雖是個女娃娃,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朝廷可以不要揚州,咱們不能不要。赴死軍在揚州都殺成了血葫蘆,以一萬孤軍力敵韃子二十萬之眾。就是說下個大天來,這也是氣吞山河的英雄壯舉。


  韃子的厲害大夥都清楚著呢,席捲山陝橫掃中原,所過之處無不披靡,幾時遇到過真正的對手?無論是李闖的百萬烏合還是大明的雄兵猛將,又有誰不是望風而降?


  對於眼下的局面,大伙兒都是絕望了的,韃子實在是太厲害了,誰也不敢稍觸其鋒芒。


  偏偏在這個時候,赴死軍橫空而出,不拿朝廷一個銅板的軍餉,不索江南百姓粒米的軍資,義無反顧直撲揚州。


  這可是生鐵撞頑石,實打實的硬碰硬,是真真正正的在和韃子玩兒命呢。到了這最後的一個門檻兒,說什麼也不能露怯。


  諸如三香會這樣的綠林幫派,也有許多敢打敢殺的漢子,當年齊聚唐王旗下共抗闖軍,雖然敗的是一塌糊塗,可臉上的光彩著實漲了許多。在江湖上提起三香會,哪個不伸開大拇指贊一聲是真英雄真漢子?


  就因為有過和唐王共抗闖軍的義舉,黃宏東和他手下的漢子們都自覺比別的幫派會門要高尚的多:老子可是為國家出過力氣的。


  這些天才算是親眼見著了什麼才算是真正的大戰,才算是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漢子。


  赴死軍的戰士們那才是真正的爺們兒,純爺們兒。


  韃子兵成千上萬,可真是滿山遍野鋪天蓋地,這麼多野人哇哇怪叫著就沖了上來,素來以膽氣豪壯自居的黃宏東都唬的兩條腿直打哆嗦,臉上連一點人氣都沒有了。


  可赴死軍就如磐石一般,就是不退,吶喊著和韃子兵殺在一處……


  殺的那叫一個慘,打的那叫一個烈!


  為了護住身後的幾萬揚州父老,赴死軍環形防線嚴防死守,一次又一次的打退韃子的瘋狂進攻。


  黃宏東自認也是見過大陣仗大世面的,可以往見過的那些所謂大戰和眼前的戰鬥比起來,連群毆也算不上。


  和闖軍那一戰算是了不起了吧,和赴死軍的揚州之戰比起來,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就沒法兒比。


  就在赴死軍身後的新江口上,萬萬千千的揚州百姓正拖兒帶女的翹首以盼,洶湧的人流把新江口都遮嚴了。再後面的大江之上,千帆競過百舟爭流,把本就不算太寬闊的渡口擠的海海滿滿,一艘艘各色舟船一條條大小竹木排子上都是揚州的父老……


  赴死軍是真下了血本兒,全力運送揚州百姓南撤。


  只要還是個爺們兒,就應該這麼干。


  這才真正給祖宗長臉給百姓提氣的事情,這麼雄偉的壯舉要是錯過了肯定得後悔八輩子。這要是以後在江湖上提起來,誰都得尊三香會的弟兄一聲大俠。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黃宏東算是真切體會到這話的含義了。


  懲治幾個強搶民女的惡霸,倚仗勢力搶塊屁股大的地盤兒,以往做的這些事情算個鳥哇,眼前這事才是真正男人應該去做的。


  「娘的,這回可算是來著了。」天下將傾,孤軍血戰,萬千生民,受此一惠而得以保全,史書上肯定少不了這一筆,沒準兒還能在後世的戲文兒里露一小臉呢。


  黃宏東的血都是滾燙,大呼一聲:「弟兄們,跟著老子上去,只要過了這一關,咱們就是關帝爺爺般的英雄,後世的子孫也得給咱們香火供奉,兄弟們,上啊。」


  要說街頭毆鬥,這些兄弟個頂個的是行家裡手,若是說起兩軍對壘搏命廝殺,和赴死軍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兒,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打硬仗不行,可幫襯一下赴死軍的弟兄,打打下手還是沒有問題的。擇會中最能殺能砍的弟兄,上去給赴死軍打下手,剩下的各自找活兒干。


  在這血戰之中,還能缺少了營生?

  這些江湖會門的草莽漢子們一哇聲的沖了上去,或幫著運送軍資,或踴躍抬送傷員,迅速融入戰場。


  赴死軍的戰線就在眼前,很多傷員根本就來不及做有效的救治,黃宏東雖算不上有多麼高深的醫術,可治理紅傷包紮創口還不外行,立刻拖下幾名傷兵……


  「小兄弟,我下手的時候會很疼,你忍著點,要是受不了就叫喊出來。」


  這名赴死軍的傷兵腹部開了一個巴掌長的大口子,鮮血咕咕的往外涌,腹中帶著淡淡青色的腸子都流出來好大一團,溫溫熱熱的蒸騰著體汽。


  干這個,就要心狠手黑,黃宏東手腳麻利的收拾好內外傷口之後,把腸子又塞了回去,小蘿蔔一般的手指靈巧的穿針引線,迅速縫合……


  腦袋瓜子上黃豆大小的汗珠子噼里啪啦不住往下掉,黃宏東緊張的一腦門子汗。


  紅傷見過不少,可這樣的創傷還真是頭一回上手,前頭就是千軍萬馬的征戰殺場,就在後頭裹傷救人,不緊張才怪。


  那小兵雖已是臉上色變,依舊安慰黃宏東:「莫怕,小傷小痛的……」


  「我……我不怕。」


  好像受傷的是他黃宏東一樣。


  一旁打下手的三香會眾扭過頭去不敢再看:真是條好漢子吶,當年關帝爺爺刮骨療毒也不過如此了吧?

  「好兄弟,忍著點,會很痛的……」燒的通紅的烙鐵擎在手中,準備進行最後一道工序。


  在這個時代,熨燙是使傷口儘快結痂的手段,而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感染,也是對傷者和醫者神經的巨大考驗。


  說不怕那都是糊弄人的,通紅的烙鐵貼在肚皮上,誰還能做到真的不害怕?

  「給我叉子,叉子在手,我就啥也不怕了。」小兵提出自己的要求。


  受傷的小兵仰面躺著,單手緊緊握住已被鮮血浸潤的鋒銳鐵叉,面色如鋼鐵一般堅毅:「來吧。」


  「滋滋」聲中,通紅的烙鐵熨在肚皮之上,當即騰起團團水汽,燒焦肉類的味道瀰漫開來來……


  小兵嘴角咬肌暴起,牙齒咬的咯吱咯吱作響,全身都在劇烈痙攣,唯獨攥緊叉子的手臂穩如磐石,一條條青筋展露出來……


  接連熨燙之下,小兵已經昏死過去。


  「金瘡葯,我日你老娘,拿葯,快著點兒。」黃宏東是真急了眼,拿過幾瓶子金創藥粉如敷爛泥一樣,在小兵傷口處塗抹厚厚一層,又趕緊拿寬麻布在小兵腰間束的緊緊。


  黃宏東早已汗如雨出氣喘如牛,彷彿經歷生死煉獄之痛的就是他本人一般。


  「把頭,這位兄弟……不礙的吧?」三香會眾小聲詢問。


  「這樣的好漢子若是再不能保全,老天爺就真是瞎了眼。」腸子都流出來了,這樣的巨創,這樣粗鄙的醫療手段,誰也沒有把握打保票治好,是生是死只有看那小兵的造化了。


  「燒三柱香頭的祖師爺吶,若你真的有靈,就保佑這位兄弟平安……」黃宏東這樣的江湖漢子也在喃喃的祈禱著,希望三尺之內的神靈保佑赴死壯士。


  「把頭,叉子取不下來了,攥的太死。」


  小兵雖已昏死過去,手裡的叉子卻怎麼也拿不下來,彷彿那鐵叉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你們知道個屁,這叫人在叉子在,人亡叉子不亡。」黃宏東也是闖蕩了幾十年的老江湖,明白真正的戰士和武器之間是絕對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這才是真正的戰士,連叉子帶人一起上船……」


  「好。」


  「抬到船上去,好生就養,」救治一個赴死軍傷員之後,三香會的人們士氣陡振。能夠親身參與到這場關乎民族氣運關乎子孫福祉的大戰之中,即便是發揮一丁點微不足道的作用,也是光耀門庭的壯舉。


  「娘的,二十年後老子老的走不動了,也能驕傲的面對晚生後輩,也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一句揚州之戰有我。」


  就算是運送傷員這樣的活計,也顯得分外神聖,幾個三香會眾小心翼翼如捧著九代單傳的子嗣一般,萬分小心的把這個昏死過去小兵抬起,往泊在江沿上的花船中傳送。


  齊腰深的運河水中,十來條漢子腦門上都是油光汗水,萬不敢讓這戰士的身子沾了冷水,一點點的在淤泥中挪動,終於送上船去。


  「好生養著,這位才是真正的爺們兒。」


  「老娘理會得,用你們這幫孫子廢話?」花船上的青樓女子容顏美艷,說起話來卻是粗鄙的讓男子汗顏。


  這二十多條花船都是秦淮河上的妓家之物,屬於花船會的一部分,和三香會一樣都是跟著唐王一起過來的。


  這些花船體積雖大,奈何瑣碎裝飾之物太多,不能如尋常舟船那樣運送大批人手,只好泊在河邊淺水處準備收容赴死軍的傷兵。


  花船上的風塵女子多是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的慣家,面對有錢恩客或者釣凱子的時候,比千金大小姐還要矜持靦腆,比淑女還要淑女三分。但是面對三香會眾這樣的江湖同道,就沒有賣弄風情的必要了。


  其實這些有志報國的風塵女子也幫不上什麼忙,最多是護理一下已經裹傷包紮好的傷員而已。


  花船之右的江面上,無數漢子們或高唱上灘號子或大呼船工小調,正賣弄出全部的精神和氣力甩開膀子使船弄舟,恨不得讓腳下的木船飛起來。


  花船之左的渡口上,萬千百姓扶老攜幼,在等候登船的同時揪心的看著不遠處的兩軍廝殺。


  這可是在眼皮子底下的血戰,不論戰鼓號角還是吶喊聲聲,都聽的真真切切看的清清楚楚。


  身邊就是兩軍對壘的生死搏殺,金戈交鳴之聲、吶喊呼號之聲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熱血男兒血灑疆場,也不知有多少慷慨壯士魂歸泉下……


  能夠讓這麼多豪邁之士慷慨赴死的不是高官顯爵的厚賞,不是封妻蔭子的榮耀,這些戰士甚至不是朝廷的軍隊,他們的目標很單純,就是要讓揚州八十萬生靈躲開韃子的屠刀。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們正迎向清軍的刀鋒……


  自九歲開始,就開始學習詩詞歌舞等取悅男人的種種技巧。時至今日,香蘭早已經成為秦淮河上有名的紅牌姑娘。投身於妓家見慣了絲竹歌舞詩酒往還的軟糜,還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金戈鐵馬壯士赴死的血戰場面。


  這和秦淮河上的歌舞昇平完全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也讓二十多歲的第一次領略到了男人肩頭擔著的忠義和和責任,還有那腔子里隨時準備潑灑出去的熱血。


  香蘭默默的注視著花船中昏迷不醒的小兵,看著小兵那尚顯幼稚的少年面龐,極盡溫柔的把濕手巾覆在小兵額頭,小心翼翼的用絲帕擦凈他身上的血污。


  這個少年小兵或許只有十八歲吧,最多十九,已經是個小男人了。


  香蘭從來都說自己是十八歲的正芳年華,好像這幾年一直都是十八歲一樣,到底是二十三還是二十四她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比這個受傷的赴死軍小兵要年長一些。


  輕輕的,試圖取下依舊被小兵緊緊攥住的鐵叉,終於沒有如願,索性坐在小兵身邊默默的看著。


  叉子柄上似乎刻有字跡,仔細一看,不由得會心一笑。


  刻在叉子柄的是五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庚營,魯識字。


  既然這個少年叫做魯識字,香蘭幾乎可以肯定他絕對是一個大字也不認識。


  就如同香蘭的真名叫做林千金一樣,名字里總是寄託了父母太多的心愿。父母希望女兒成為千金小姐,可總是事與願違,已經逝去十幾年的二老可曾想到女兒並沒有成為千金大小姐,而是做了倚門賣笑的風塵中人?

  這個少年既然叫做魯識字,想來他的父母是希望他能夠識文斷字的吧,可曾想到兒子會成為浴血沙場的武人?

  若是說起行走闖蕩,同為江湖兒女的香蘭永遠也及不上三香會的那些男人們。若是說起閱人的經驗,香蘭的本事則是那些漢子拍馬難及了。


  南京城中,從來也沒有缺少過詩詞鼎盛文采卓然的風流才子,更有許多一擲千金只為博取美人一笑的鉅賈大賈。就是那些身在高位,口中念著朝廷忠義手上把玩著紅姑娘的達官顯貴,有何曾少了?

  風塵之中,香蘭什麼樣的人物沒有見過?

  自明風流的所謂才子不過是沒有施脂粉的娘娘腔而已,國家危急之際,這些聖人門徒,他們敢於直面韃子的屠刀么?

  堆砌金銀的富貴大戶只不過是被金銀玩弄的小丑罷了,同胞泣血之時,這些一擲千金者,他們敢於做赴死一戰么?


  至於雜七雜八的朝廷命官,最多是在小民和妓戶面前充充大爺,這樣的官老爺們投降外敵的還少么?

  在香蘭見過的各色人等當中,也只有面前的這個小兵稱的上是男子漢,配的起英雄二字。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面前昏迷當中的小兵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打勝了么?」


  香蘭趕緊按住想要起身的小兵,輕聲說道:「外面正戰的厲害,你傷的也不輕,萬不敢起身……」


  這個小兵似乎從來也沒有見過如香蘭這般美艷的女子,稍微愣了一下,很生硬的問道:「你是誰?」


  「我……我叫林千金,是花船會裡的。」面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幼的少年勇士,若是報出香蘭這樣的花名,平白污了勇士的耳朵。


  「花船會?是來幫忙運送揚州百姓的么?我叫魯識字,謝謝你給我們幫忙。」


  「嗯,算是吧。」看來這個少年真的單純的很,居然分不清楚花船會和排幫之間的區別。


  為了揚州百姓,連性命都不顧了,真是好男兒。香蘭忽然生出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凄苦與無奈,作為女人,尤其是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一入風塵還有資格擁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我要走了,」口氣生硬的魯識字掙扎著要站起來:「外面還在打仗哩,我可不能躺在這裡,我要出去打韃子。」


  香蘭大驚,急忙阻止:「你傷的如此之重,如何能再上疆場?」


  「只要入了赴死軍,就要隨時準備去死。忠誠伯早就說過,我們來揚州就是來送死的。」魯識字終於搖搖晃晃的站立起來:「我們庚字營的營官都死了一個,新營官也在廝殺。我的隊官兩條腿都沒有了,還在滿地爬著戰鬥,我還沒有死,就不能在這裡,赴死軍的戰士只能在戰場上。你這裡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


  「可是……可是你連站都站不穩當,再去硬拼肯定會死的。」香蘭極力的挽留魯識字,心底未嘗沒有想和這個少年多一點獨處時間的幻想。


  「我要是不死,揚州百姓就要死。忠誠伯說過,軍人就要為百姓而死,無論其他。」


  這才是軍人。


  香蘭已經知道自己無法挽留這個少年,真正的軍人也不是美貌女子能夠留得住的。


  求仁而得仁,求義而得義,不正是軍人的夢想么。


  也許剛才的幻想只不過是一個幻想,永遠也無法變成現實。經常把自命風流的才子和一擲千金的豪富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香蘭,反而無法挽留一個單純的少年。


  香蘭幫著魯識字放下跳板,魯識字攥著叉子,步履堅定的下了花船。


  「你……」香蘭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口終於沒有說出,卻在心裡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婊子就是婊子,一輩子都是婊子,還做著匹配英雄的美夢,我就是活該。」


  下了花船的魯識字回頭沖著香蘭咧嘴一笑,很是憨厚的說道:「你是好人,謝謝你。」


  陡然間,一股希望升騰而起,香蘭急忙大喊:「若你不死,來南京花子巷找我,勿求一晤……」


  香蘭所在的青樓本是在人煙繁華之處,卻終究不敢對心目中的英雄說出那種骯髒的地方,只好報出自己位於偏僻角落的寓所。


  小兵魯識字腳步踉蹌頭也不回的去了,香蘭卻莫名的歡喜起來,彷彿有了莫大的希望一般。過了良久才想起什麼趕緊跑回船艙對著觀音像不住磕頭:「保佑魯識字不要死了,保佑我能再見到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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