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審判
楊戩沉默地看著閻開明帶走救生艙。當然，這不是他母親，如果是的話，我在夢中已經一萬次重新選擇，不去救她。
張堅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冷酷無情。
所以，其實，他的母親本來也許，終究會被放出來的。所以，其實，是他殺了自己的母親。
楊戩沒有表情地，木然地站在那兒。這些年來，他一直恨著的人，並不是真的兇手。兇手是他自己。他不得不做出憎恨舅舅的樣子，這樣，他心裡能好過一點。
對於他的冷淡，張堅一直表示抱歉，對他的所做所為一再容讓，所以，他不但恨錯了人，而且一直在利用舅舅的內疚，是嗎？
楊戩無力地垂下頭。
他替素霓的母親爭取了最低懲罰，不管規則是否合理，他是利用張堅的歉疚與關懷達到目地了。那個人答應最輕的懲罰，是為讓他不要做違法的事，雖然他憎恨他，他還是要保護他。
其實楊戩根本沒想過要放走張川，為什麼？因為他一直認為是自己的叛逆與反抗導致母親的死亡，所以，在他心裡已經沒有了對抗的念頭。
就象一隻野性被閹掉的狗。
少年輕狂已不在，只有小心翼翼的估量與算計。
楊戩微笑，我同少年的我，互相不再認識，互相嫌惡。
也許所有少年，最終都是這個結果。
素霓的哭叫聲又傳來：「楊戩！我沒找到我父母……我撈起了好多人，但是沒有我父母，你見過他們嗎？」
楊戩輕聲：「沒見過。」
嚎啕大哭聲。
楊戩默默回到自己車裡，命令導航回家。然後一直關掉同素霓的通訊，靜靜看著窗外，狂風將大雨扯成一道斜斜的線，天地間巨大的「嘩嘩」聲淹沒一切，讓楊戩想起「有淚如傾」。
一夜之間，山河破碎，家園盡毀，父母雙亡。
全身泥水的素霓站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我不要英雄一樣的父母！
我就要平時寵著我抱著我的父母回來！
你們去哪兒了？
我不相信，怎麼會就這樣不見了？
大雨一直不停地下了三天三夜。
最終整條黃河都崩潰了。
黃河不但決堤多處，而且直接改道。入海口距原河道足有二百里。
下遊人口多的一些城邦，建有幾百公里的河堤，在這樣空前絕後的大洪水面前，不堪一擊。河水漫過河堤奔涌而下時，三米的落差頓時激起七八米的巨浪，整個城邦都消失了。洪水掃蕩了整個大陸，數十萬人失去家園，死亡數萬。耕地淹沒在大水中，到處是浮屍。
黃河改道處，滄海桑田，面目全非。
有史以來最大一場水災。
素霓跪坐在泥水裡。
天晴了，他的體力也終於耗盡了。
雨一直下，他也一直在尋找父母。泥石流中，每一個活著的人，都被他想辦法撈上來了，后兩天，就只是要尋找屍體。在仍然流動著的泥石流中尋找屍體，並不安全，仍有很多人跟著素霓尋找自己的親人。
白露幾次出面阻止，只能叫回跟著的普通人，誰也攔不住素霓。十萬馬力都耗盡了。
連眼淚都耗盡了。
他們，真的不在了。
上天入地死而復生，素霓一直覺得，這世上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原來不是，命運奪走他最愛的人，只需要他一轉身。
如果，我一直守在他們身邊，一直不離開，他們就不會死。
如果，我把他們帶在車上，幫著救人……
如果……
你們在哪？
素霓仰望天空。
白露過來扶起素霓，素霓全身無力地任他半拖半抱到乾地上，雙眼空洞毫無焦點。
葉青玄也勸過多次了，素霓根本不回話。他老人家一早就忍不住了，先是要求楊戩告訴素霓真相，楊戩還沒開口，文殊先把他一通罵：「告訴他什麼？他現在不過是折騰自己，你想他改成折騰我們？他折騰自己死不了，折騰我們，後果很難預料。千萬別覺得昊天大帝好欺負，你弟子要是敢去再掀一次雲霄寶殿，你看張堅會不會把你弟子跟他娘一起關上五十年。」所以葉青玄就在天上等著他徒弟折騰累了呢。
現在看起來，素霓是沒勁了，葉青玄就從天而降了。
泥人一樣的素霓看到師父衣衫飄飄地從天而降，先是苦笑，然後哭了。
葉青玄輕聲：「走吧，你需要休息。」
素霓輕聲：「我要留在這兒。」
葉青玄道：「你還太小，你的族人需要成熟的領導者。」
素霓回頭看看白露，白露已經帶著族人找到安全地點，建立了臨時安置點，婦兒老幼都有人照顧。他只是一個喪親的孤兒，只會拚命哭著找父母。
如果他留下，族人大約會在成熟領導人和前領導人的遺孤間有點為難吧？當然，對族人來說，有選擇，總是好的。但對白露來說，他就只是拖累了。
素霓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兩步，就一頭扎在泥里，昏了過去。
抱著老大個子的素霓，可把葉青玄累死了，體力從來不是他長項啊！幸虧他只是抱著，不用走路。一路滴著泥水把素霓放進治療儀，連治療儀都嫌棄地發出「嗚嗚」聲，立刻先給素霓來個大沖洗，溫熱的水流強力沖刷了半個小時，終於放出暖風吹乾素霓，然後營養液與鎮定劑齊下，素霓慢慢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經在自己床上，素霓不過翻個身，葉青玄已經聞聲而至，先把嬰兒監控儀收起來，笑：「我怕你半夜醒了，再有什麼不舒服。」
倒杯水過來：「我扶你起來，先喝點水。」
素霓忽然間無比委屈，一把抱住葉青玄，淚如雨下。
葉青玄半晌輕聲：「我很抱歉，幫不了你。」
素霓哽咽，葉青玄輕輕摟住素霓。可憐的孩子，畢竟才五歲大而矣，除了有占淘氣，性格無比溫厚的好孩子，遇到這樣的事，他除了欺騙他，沒別的辦法保護他。
素霓哭泣：「師父，我不該離開他們去救別人。」
葉青玄輕聲：「他們是成年人了，他們自己決定冒險去救人的，他們願意冒生命危險去履行酋長的職責，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責任。」
素霓大哭：「這不公平，這不公平！為什麼好人反倒先死了！」蠢貨同懦夫都好好活著呢！英雄和好人卻先死了。
好人沒死。
張川一解凍就清醒過來，治療儀給她的肺子做了個大清洗，就宣布她已恢復健康，可以接受審訊了。
張川坐在拘留室里，神情黯然卻淡定。
對於解豸大法官羅列的犯罪事實一一確認，是事實。
至於，是否認罪，張川淡定地：「我無罪。但是你們可以用你們的私慾，把一個無辜的人關押五十年，永久地毀掉她的家庭，終其一生，再不能見到家人。因為，你們能。你們有能力，在異星上為所欲為。沒人能阻止你們。你們把自己置於神的位置時，就已經失去了人性。」
解豸愣了一下。
我跟你解釋一下，如果我們不這樣做的話，就無法保持我們血統的純潔性，就無法保障我們的繁殖數量，就無法保障我們種群的生存。
解豸一直覺得我做出的判決雖然不符合我們原來的法律，但是符合我們的現實狀況。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張川的話，他愣了一下，什麼也沒解釋。他沒象以前一樣，講出個道理，發表個演講以督促所有神仙遵紀守法。
愣了一下之後，解豸宣布，合議庭需要些時間，稍後宣判。
張川站起來，按習慣向法官致敬，淡淡地：「你們覺得良心安穩就好。」
解豸想到楊戩的母親，張瑤。
當然，不是他宣布處死的。神仙沒有死刑，最重不過終身監禁，這個終身也只是時間很長的意思，並非真的終身。
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大法官手裡從來沒出過人命，死了的那個，讓他耿耿於懷。當然，他勸過自己，這不是我的錯，這樣的後果任何人都無法預料。然而，張瑤的死依舊在他心裡烙下重重的烙印，改變了他的信念，影響了他的判決。
庭審是直播的，你愛看不看，反正網上直播了。
楊戩也慢慢站起來，「你們覺得良心安穩就好」，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胸口，我的良心安了嗎？我為她求情減刑，我的良心就安了嗎？
胸口空洞洞的感覺，沒有感覺的感覺。
少年人的良心，早就劇痛而死，粉碎成砂，隨風而去了吧？沒有心的人，沒有力氣也沒有憤怒，只會獃獃站著，告訴自己，我什麼也做不了，我無能為力，我太累了，我儘力了。
葉青玄已經在直播間留言：離人骨肉是殘忍，關押無辜人是違法。
下面很多人發言表示贊同。
不過，被贊同頂到第一條的是：賤貨，你同一條狗交配時不知道是這後果嗎？
楊戩默默看著那條評論，好象忽然間被人在血管里放了一把火，整個身體都在發熱，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太陽穴上血管「咚咚」跳動。他輕輕念了一遍那人的名字「窮奇」，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我記住了。然後一隻手按在他肩上：「別這樣」，楊戩嚇得一閃身，萬萬想不到師父竟然親身過來。神仙們的通訊如此發達，想要說什麼不可投影呢，表情動作姿態跟見面沒區別啊。
楊戩忙起身見禮：「師父，我嚇了一跳，失禮了。」
陳玉鼎微笑：「別看這個。也別記這個名字。」
楊戩低頭。
陳玉鼎道：「別衝動。」
楊戩慢慢咬住嘴唇，別衝動，要想周全。
陳玉鼎道：「我怕你看到這個，會有點難過。所以……」
楊戩低著頭。
陳玉鼎見他一直沉默，始終不肯給句承諾，一向恭順有禮的楊戩，這態度幾乎就是「不」了。
他只得緩緩道：「所以，我過來陪著你，同時，禁止你離開這個房間。」
楊戩沒有抬頭，眼角眉梢，卻隱隱露出怒容。你禁止我？你有能力禁止我？還是你有權力禁止我？
陳玉鼎緩緩按住他肩：「二郎……」想要安慰兩句，終於無言，半晌才輕聲：「你歇歇吧。」
楊戩血管里燃燒的憤怒與羞辱，天上的神人間的王，他的傲慢讓他拒不接受這種侮辱！然而，陳玉鼎那語氣里濃濃的無奈和憐惜，他也聽得出。
他只是默默站著，不！卻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