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情殤
再怎麼不想面對,也必須去面對。
鬼妹仍在自己宮中,只是增加了守衛,她被監禁了。
鋒刃想,可能我再說什麼,也無法給她安慰吧?
然而,扔下不管,他也做不到。
鬼妹坐在牆角。
他們平時,也是席地而坐。
但是,鬼妹象無助的孩子一樣縮在牆角。
鋒刃慢慢拉上門,屋子裡有點暗,鬼妹身影顯得很瘦小。擅長運動的女子往往腿粗腰細,坐下來時,上半身看著象弱女子。
她有一雙強健的大長腿,鋒刃笑話她:這腿硬得象鐵打的。鬼妹怒答:我能一腳踢死你。
鋒刃想起鬼妹往日嬌縱,不禁嘴角微牽,呵,是,他喜歡囂張嬌憨的女孩兒,明朗如早春的陽光,乾淨,透明,有點傻,活力四射地。
帝國最大的奢侈品,莫過於一個傻白甜的後宮之主了。
鋒刃輕聲:「鬼妹。」
鬼妹沒有動聲,只是輕聲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平靜而虛弱。
鋒刃站在那兒,靜靜地,沒開口。他願意一直把她捧在掌心,可是他做不到。
鬼妹輕聲:「我希望,我的生命,終止在昨天。如果可以,死在你懷裡。」淚水象種子發芽般自她眼眶中抖動長大,然後滾下來。
良久,鋒刃道:「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鬼妹問:「如果我死了,是否能保留正妃的名號?我的孩子,仍可做為嫡長子……」
鋒刃輕聲:「你不會死,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會變。」
鬼妹平靜地:「你殺了我父親,我們完了。」
鋒刃道:「我沒有殺他!也不是聞仲,他當時被西歧的人救走,我們發現時,他不知被誰扔到院子里。」
鬼妹捂住耳朵,落淚:「別說了!」
鋒刃輕聲:「鬼妹……」
鬼妹搖搖頭:「我知道,我知道……」她伸出手,好象想握住鋒刃的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縮回去。
鋒刃慢慢跪坐在鬼妹面前:「鬼妹,別這樣……」
鬼妹輕輕抓住鋒刃的衣襟,抓緊,輕輕往前拉了一下,她眼睛里的淚光象鑽石在閃,她好象極端渴望一個擁抱,鋒刃伸手要抱住她,她又把鋒刃推開,搖頭:「不不!」
哽咽,低聲壓抑的哽咽:「我想……」手指痙攣地抓著鋒刃的衣領,她的指甲划傷了鋒刃的皮膚,鋒刃微微動了下眉毛,低聲:「到我懷裡來,我依然會保護你,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女人。」
鬼妹哽咽,細弱而尖銳的聲音:「我很想,我很想,可是我不能!」她忽然間抬起頭,抓緊鋒刃的衣領,把他拉近到自己面前,怒吼:「我看到你會想起我父親的屍體!」
鋒刃半晌,慢慢點點頭,我懂,我明白了。我們完了。
鬼妹慢慢鬆開他,輕聲:「殺了我,讓郊繼續做儲君。」
鋒刃沉默,慢慢站起來,看了鬼妹一會兒,轉身走了。
鬼妹問:「你還愛我嗎?」
鋒刃站住,回頭看著鬼妹,點點頭。
鬼妹輕聲:「你不能再給我幸福,但是可以讓我不痛。」
鋒刃沉默一會兒,終於無力地承認,是的,我再也無法讓她幸福了,別人也不能。因為,我將殺光她的家人,滅了她的國。
鋒刃慢慢走回去:「那麼,讓我再抱你一次。」
鬼妹微微長身,鋒刃俯身抱住她,沒有表情地緊緊摟抱。
鬼妹輕聲:「我依然,愛你。只是,每一秒都象折磨。」時間刺痛我,一秒一秒流過時,刺傷了我。
鬼妹輕聲:「別鬆手,別離開,陪我到最後一刻,好嗎?」
鋒刃沒動。
他感覺到鬼妹一隻手從他肩上滑下,從腰間抽出匕首,他沒動。
鬼妹微微一震,輕聲:「痛。」
鋒刃握住她的手,握住她手裡的刀柄,微微向前一送。
鬼妹低頭,看自己胸口一大片血漬正慢慢放大,再慢慢抬頭看鋒刃,她的表情她的目光,不再有嫌恨,只有不舍。
她失去力氣,慢慢軟倒。
鋒刃抱住她,緊緊抱在胸前,輕聲:「我只是希望,你能不痛。」真的,未來,我將滅你的國,殺你的家人,剝奪你的地位,趕你出家門,所以,如果你現在死了,你就不必經歷這些。你的一生,都是公主與王后,父王的掌上明珠,大帝的愛妃。終你一生,你是我至愛的女人。你不必知道,我將如何踐踏這份感情。
你不必知道。
兩大方國的王死了,大帝得詔告天下。
玉圭為證,方伯謀反。
鄂侯的屍體已經只剩渣渣了,鬼侯的屍體如何處理?
鋒刃淡淡地:「剁成肉醬,祭天。」
天道說我將亡,我盡我所能。
天要救的人,我剁成肉醬還給天。
鋒刃穿著純白的長袍大禮服,靜靜面對祭壇,沒有跪拜。他緩緩舉起裝滿肉醬的青銅俎豆,金黃色的豆,深紅的碎肉與血漿。
一滴血,落下來,沾在純白的衣服上,劃下一道滴痕。
請天神笑納,這是人類的血與肉!
凌光終於沉下臉,關了攝像頭。
人間帝王太傲慢了。
廢了人祭也罷了,他們就費事點,戰場上找去。這事不過有點不悅,你立刻給我上個肉醬是啥意思?那是你們的風俗,把人剁碎這種噁心事是我們讓你乾的?
秋天,秋高氣爽的日子,忽然間連降大雪冰雹。
好在秋收已經差不多了,並沒多大損失。凌光本來也不是那種一怒就降下天災,弄死無數人類的惡魔,她不過是發個脾氣罷了。
神廟裡,白髮蒼蒼的大牧淚流滿面,在祭壇前長跪祈禱。
請天神原諒大帝的冒犯吧,降罪於我一身。
大災三日不絕。
小學徒勸大牧進點飲食,大牧拒絕了。
三天之後,天晴。
大牧一頭倒在地上,再沒醒來。
數百祭祀在宮門外靜坐,請求恢復人祭。
凌光對這後果有點意外,只得揚揚眉毛,假裝這事我不知道。
文殊很無奈,這事不是我乾的啊,關我啥事啊?張三做錯,你跑去罵李四,李四打了你一頓,跟我張三有毛關係啊?我們平等自由的社會,自己只對自己負責,不對別人的行為負責的。
鋒刃縮在宮中不出聲。
親友團輪流勸說,此誠多事之秋,人祭這事不過是殺兩個奴隸,小事,讓個步能怎麼樣啊?不要同時招惹方國與天神啊。
大祭祀團雖然已經失去實權,但始終代表天意,他們的意見在貴族階層內有極大影響力。如果大祭祀團對帝國的未來做出不利預言,即影響士氣又影響民意。
鋒刃被煩到不行,連驚弦那兒也呆不住,乾脆出宮四處巡遊。
正好游到晨光的囚所。
既然諸侯要長住,當然不能輕慢,鋒刃幾乎是給晨光建了個城。挺大的莊園,一路被迎進去。晨光默默坐在房間來,特么我是囚徒,我不接駕。
鋒刃進屋,揮揮手,讓守衛和手下都出去。
晨光坐在那兒沒動。
鋒刃自來熟地坐下:「過得還好嗎?」
晨光不禁氣笑了:「很悠閑,很清靜。大帝過得可好?」
鋒刃笑:「我羨慕你。」
晨光點頭:「我聽說了!」我好同情你,把岳父剁了,老婆殺了,諸侯反了,天神惹火了,祭祀都開啟詛咒模式了。
鋒刃問:「你要是我,你會怎麼辦?」
晨光默默在地上畫了一會兒圈,笑了:「我不了解帝國的情況。」
鋒刃問:「要是在你的國家呢?」
晨光終於笑了:「大帝,我的國,是我家人一手建立的,沒有在王權之上的祭祀階層,我的命令就是最高命令。臣子是可以提建議,如果你的大臣靜坐抗議,你當如何啊?」
鋒刃長嘆一聲:「讓他滾。」
晨光點點頭,嗯,大帝還挺仁慈,我還以為是殺了呢。
晨光淡淡地:「所以,重要的,並不是你要怎麼做,而是其它諸侯會是什麼反應。」
鋒刃苦笑:「我剛把兩個諸侯弄死,我猜這反應不會太好吧。」
晨光默默地思考:「帝國的情況很複雜,治理天下,同治理國家可不太一樣啊。」半晌:「我猜想,細節有諸多不同,但是最重要的應該還是實力吧?所謂,錢與兵。」
鋒刃依舊一副沒精打彩的樣子。
晨光忽然明白,看起來,帝國毛病雖多,錢和兵權都緊緊握在大帝手中,大帝只是煩惱手勢不漂亮,並不擔心變天。
咦,這就相當不容易了。一般開國之君,肯定掌控一切權力,越往後,越不行。那時候的大帝往往是任命自己信任的親戚掌控軍隊,別人信不著,然後往往這位太師就成帝國老大了。鋒刃是個極端強勢的人,即位之後,太師換了四個了,大哥,二叔三叔,最後換了堂叔。帝國元帥硬是讓個奴隸擔任。
晨光半晌:「你只是覺得這種情況很不稱心吧?」
鋒刃問:「我應該開心嗎?」
晨光道:「取消人祭,雖然對祭祀沒實際損害,但其實降低了他們的權威。你還指望他們毫不反抗嗎?」
鋒刃托著頭:「嗯,但是我叔叔們支持他們。」
晨光點頭:「難怪。沒有支持你的親人嗎?」
鋒刃半晌:「聞仲。」
晨光道:「他沒有封國與軍隊。」
鋒刃點點頭。
晨光道:「所以,你對支持你的人沒有封賞,對反對你的人也沒有處罰。」
鋒刃沉默。
晨光問:「你明白了嗎?」
鋒刃茫然抬頭:「什麼?」
晨光道:「為什麼神想放棄你?你沒有變革的能力。你很聰明,你看到了帝國需要變革的地方,但是你沒有能力改變。你要走的每一步,都有你的親人擋在路上。還有諸侯與祭祀,你的變革,會損傷他們的利益,他們不會同意,如果你力排眾議,你將成為孤家寡人,你是整個貴族階層的叛徒,是整個家族的叛徒。一個人背叛自己的團體,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尤其是,你還不忍心傷害他們的時候。」
鋒刃半晌「啊!」了一聲。
晨光問:「你明白了嗎?」
鋒刃點點頭。
就象自己給自己動手術,也許不是什麼大手術,然而劇痛與失血會讓你失去正確的判斷與活動能力。
你明白了嗎?自己動手切掉爛肉,你做不到。
鋒刃沉默,殺掉鬼妹,確實是失血一樣的感覺。
痛,頭暈,失力,想閉上眼睛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