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地獄
重新連線,朱厭還是原來的姿勢,低頭看著無當。
無當覺得朱厭的表情有點冷。
準確點說,朱厭的眼睛沒有情緒。
他吻她,眼睛里卻沒任何情緒。
無當微微不安,拒絕遠程干預是否冒險了點?
朱厭沒有表情地看了無當一會兒,無當臉上的猶疑,讓他緩緩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是的,她找了他五百年,他也在地獄里等了五百年。
所以,她以為她還能找到從前的他?
世上最悲哀的並不是你苦苦尋找,卻永遠找不到,也不是找到之後發現那個人已經變了。而是,被扔在地獄里五百年,救你的人到了,你卻必須證明你還是從前的你。
而你,已經不是了。
無當輕聲問:「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拯救這個世界嗎?」
朱厭輕拂下無當的長發,微笑一下。
無言。
無當緩緩抓緊朱厭的手臂:「朱厭!」
朱厭問:「什麼事?」
無當問:「還有別人來看過你嗎?」
朱厭靜靜地看她一會兒:「葉青玄,你不知道嗎?他沒瘋?」
無當半晌:「他,其實,一直希望能讓你過得舒服些。」
朱厭笑了,諷刺地。
無當輕聲:「如果你能表現得友好些,也許對你的處境有好處。」
朱厭靜靜地看她一會兒:「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無當點點頭:「如果你再遇到別的人,對他們友好些。」
朱厭平靜地:「我盡量。還有嗎?」
無當遲疑片刻:「沒有了。」
朱厭靜靜地注視無當一會兒:「你說,你用生命換來這次見面機會。」
無當輕聲:「這很重要。」
朱厭點頭:「好好夾緊尾巴,爭取早日出獄。」朱厭看了她一會兒:「不,你沒說你會救我出去的。所以……」
朱厭略帶厭煩地看著無當,無當輕輕咬了下嘴唇,好象想咬住衝口而出的話。
朱厭輕聲:「被監視著?」
無當搖搖頭。
朱厭點點頭:「嗯,你來看看,我還配不配得救。你覺得不確定。」
朱厭依舊平靜得近於冷漠地站在那兒,半垂著的眼睛依舊沒有焦點為地看著地面。只是,白色毛髮再次覆蓋他的全身。
有必要解釋嗎?
他曾經想過一百次,如何懺悔哀求哄騙,忽然覺得沒必要了。外面的世界比這裡多什麼?朋友,親人……
如果無當覺得,他不再是從前的朱厭,他還有朋友嗎?
還有必要出去嗎?
朱厭的身軀慢慢長大,像一座山,穿過濃煙,穿過雲層,頂天立地。
無當越來越小,離他越來越遠,最後變成腳邊的一粒塵埃。
他的目光,靜靜地望向遠方,他抬起腳,腳下一片塵埃騰起,沙塵與滾落的巨石淹沒無當的聲音:「我無論如何都會救你出去!」
無當被揚起的砂石打中,身上青腫了幾塊,臉頰被刮破幾道,血流下來。
她聽到朱厭的話,她知道朱厭傷心,她也理解,朱厭有理由憤怒難過,甚至,恨她。
是的,她到這裡來,費這麼大勁,她可以要求讓自己活下去的,她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告訴朱厭。但是,她不能放出一個準備瘋狂報復砸爛這個世界的朱厭。尤其是,她會把砸爛整個世界的武器交給朱厭。
然而,她能做什麼?
朱厭冰冷的目光,他不需要溫暖他的雙手,他是拒絕融化的冰。
冰冷。
無當很想找面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冰冷。
她在塵煙中狂叫一聲,現出原形。人面蛇身的無當生出巨大的雙翼,飛向高空。
巨大的朱厭,一步幾公里,沒有翅膀追不上啊。
飛到半空,無當發現,有翅膀也追不上。朱厭這個頭已經可以學夸父追日了,她得變成大鵬才行。無當無奈地修改了自己的尺度,翼展頓時達以數十公里,一飛衝天,然後緩緩收翼,落在朱厭面前。
朱厭露出一個頑世不恭的笑:「還是那個沒完沒了的任無當。」
任無當輕聲:「等我,我沒放棄。」
朱厭厭倦地:「你來一次不容易,別說這些無聊的話。不如,我們干點值得的事吧?」
無當輕聲:「看到你,已經值得。」
朱厭婉惜地:「我從來不懂這麼清新可愛的浪漫情懷。」
忽然間黑色的地面長出無數黑藤,就象大地的觸手一樣,猛地捲住無當的手腳。
無當輕輕揮手,黑藤斷掉。
朱厭看著無當,纏在無當手臂上的斷了的黑藤忽然長出根須,根須象利刺一樣扎進無當身體。
無當皺眉,痛!
她覺得痛,真糟,她會因幻覺感到痛,那就危險了。
她輕輕吹口氣,黑藤象飛灰一樣散開。
朱厭笑著:「強大的意志力。」彈指,風起,地上無數黑藤化為飛灰,無當不妨,被嗆了一下,嗽了起來。
朱厭輕聲:「孢子。」
無當大驚:「不!藤是灌木,沒有孢子。」忍不住的一陣咳。
朱厭再次:「孢子,發芽。」
無當只覺肺部劇痛,那疼痛真實而強烈,完全無法用幻覺來安撫自己。無當猛然覺悟,這不是幻覺,這不是幻覺引起的幻痛,這是真實的痛。
無當愣住,共感不是意志力可以抵抗的。這不是幻覺引起的痛,而是直接向你的大腦傳遞疼痛信號。神界使用的酷刑的一種,就是向犯人大腦發送疼痛信號,你的身體沒受傷,但是你的大腦認為你痛,信號足夠強烈,犯人會活活痛死。
朱厭從哪來的疼痛信號?
當然,在他記憶中,有各種各樣足夠強烈的疼痛。
剎那的心痛,讓無當失力,她不能抵抗,她曾經施加於朱厭的疼痛,朱厭要還給她,她無法抵抗。
胸腔里的劇痛,讓她感到窒息,劇烈的咳嗽讓她的身體縮成一團,她從來不知道劇烈的咳嗽能讓身體從里到處都劇痛,連手臂都因為用力而酸痛難忍。窒息感,劇痛,不由自主的嗆咳,如果她不是蛇身,此時大約已經大小便失禁,倒在地上打滾了。
一口血噴出來,咳嗽停止,她的身體仍在扭曲抽搐,卻不再咳嗽,因為她已經完全窒息了。
又一口血嘔出來,她本該低頭吐血,窒息的痛苦卻讓她仰起頭,雙手抓撓著喉部,拚命用力掙扎,大股的血從她嘴角流出來。
朱厭微笑,他的眼睛里彷彿有無盡黑暗,黑暗中一點邪惡的暗紅的光。
別相信會有人理解你同情你。
如果有人理解你同情你,他們也不過是想起他們自己經歷過的苦痛。
不要相信真的有人理解死而復生有多痛,不要相信他們明白你的眼睛為什麼象一塊萬年玄冰,不要相信他們會原諒你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愛不會快樂不會體會溫暖了。
他們會不斷地探過他們那貌似關心實則好奇的面孔:「你還好嗎?你感覺如何?」你為什麼還不好起來?如果他們真的關心你,那就更糟了,那些關懷面孔早晚會寫滿不耐煩厭倦嫌棄以至痛恨,嬰兒用這麼長時間都學會說話了,為什麼你依舊沉默啊?你這麼脆弱怯懦不自愛怎麼還配做我的朋友親人,你怎麼不去死啊?
如果你痛苦難耐,請一定一定,露出一個淡定不痛的表情,否則會有人想踹你一腳吐你一臉唾沫,讓你振作起來的。偶爾,他們還會笑,笑聲會刺痛你,讓你再也再也不想提原諒二字。
痛嗎?
鮮紅的血漿,雪白的皮膚,襯在黑色岩石的背景下,扭曲掙扎,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美麗。
無當張開的嘴裡,慢慢伸出一片綠色的葉子,然後是扭曲著伸出來的藤蔓,一個小小的花蕾,滴著血「啪」地一聲綻開,潔白而脆弱的花瓣,在這個瘋狂扭曲痛苦的背景下,開放得象個諷刺。
朱厭微笑,我的幽默感還不錯吧?
無當瘋狂地抓住藤蔓用力拉出,藤蔓帶著長長的根須被拉出來,根須上帶著血與撕碎的肺子。
無當低下頭,大口大口的血噴出來,血里夾著無數破碎的肉塊。
朱厭輕笑,我有放你走啊,你為什麼不走?再不走,就沒機會走了。別再提你那可笑的意志力了,繼續痛下去,你會連你是誰都想不起來,什麼叫意志力?
你將變成一塊只會抽搐抖動的碎肉。
無當慢慢抬起頭,無力地看了朱厭一眼,她想哀求。看到朱厭臉上掛著的微笑,她呆住。朱厭在笑,而且他的眼睛閃亮。
眼睛閃亮,只有在看到他人受苦時,那雙眼睛才會重又閃亮。
無當只是靜靜看著。
朱厭感受到的,是心痛。
是的,既然他搭了個共感的橋樑,他也會被對方的情緒感染。通常,應該是恐懼和仇恨,然後,這種情緒讓他微笑著繼續下去。
他從沒感受過心痛。
他看著蜷縮成一團倒在他腳下的任無當,心痛如裂。
朱厭微笑,這感覺真好。
挺痛的。不過,有時他會懷念過去的朱厭和過去的朱厭曾經擁有過的那些感覺。
心痛,真好。